地淵位於妖界最荒蕪之處, 那裡大地龜裂,河澤乾涸,百里不見活物。但地淵正上方卻開滿白色小花, 漫山遍野, 如同閃爍在深淵之上的星子。
地上如仙界, 地下爲地獄。
“這是生之妖主最喜歡的花。”青黛拉着徐臻的手領她往前走:“跟着我。”
徐臻即使心裡喜歡這裡的花, 也不敢緩下腳步多看幾眼, 緊緊跟上青黛。
這裡是地淵,無數近魔的惡妖被關押在此,永世不見天日, 她怎敢心存怠慢!
地面逐漸漫上陰冷青霧,霧中偶爾隱現嶙峋怪狀的巨石, 似有妖在霧中揮舞爪牙。青黛放緩腳步, 身邊燃起一團火, 懸浮在她們前面照亮迷霧。
“這裡是地淵第一層,關押的都是些罪不至死的妖, 但此處可怕的不是妖,而是地淵,你跟好我,切莫走丟。”
徐臻點頭,剛想更跟緊青黛, 目光不經意掃過前邊青霧深處, 驚得呼吸一窒。
前邊生長着一棵古怪噁心的巨樹, 枯萎的枝幹上遍佈裂開的血口, 這株樹還生着一張面孔, 是個女人的臉,瞪着一雙流淌出鮮血的眼睛, 朝她們發出虛弱的聲音:“救,救我……”
青黛掃了這棵樹一眼,轉開腳步,神色不變地繞過去。
“那是什麼妖?”徐臻半步都不敢落下,心有餘悸。
青黛朝她看了眼:“那是另一個剔骨妖。她殺了很多人,將他們扒皮剔骨藏在樹幹裡,關押進地淵後,地淵在她體內生出一枚樹種,等到樹開枝散葉,便將她的皮撐開,變成現在這幅模樣。”
徐臻聽得遍體生寒,她無法想象那是何等的痛苦,甚至直到死亡,地淵裡的妖都無法逃離這種痛苦。她咬緊後牙,艱難問道:“那我呢?我也會變成這般模樣嗎?”
青黛不答,她停下了腳步。
徐臻循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只見前面蜿蜒過一條渾濁河流,有一個白衣少年站在河邊,手裡拿着魚食,正在喂河裡的魚。
他是生之。
徐臻紅了眼眶,想走上前,被青黛攔下。她看見少年微微擡起頭,用輕緩的語氣懶懶道:“今日外頭定是個好天氣。”
“可惜風雨欲來。”青黛接下生之的話,擡手作揖:“生之妖主,好久不見。”
生之輕笑,轉過身來還禮:“好久不見。”
他依舊是二十年前的模樣,絲毫未變,像個世家嬌養的少年郎,隨處一站便是風景如畫。
徐臻咬緊脣,朝他拜下:“罪妖徐臻見過生之妖主。”
生之挑眉,定定看了她一會,才笑起來:“原來是二十年前的小乞兒。怎麼,你犯下何事被青黛妖主抓來地淵?”
徐臻擡起頭,眸子裡蓄着淚,迎上他的目光:“是我求妖主領我來此地,我想當面向你道謝,若不是你,我早已形同廢人死在二十年前。我這一輩子都過得不快活,唯一心存喜悅的,就是遇見你。”
生之朝她輕輕笑,道:“我也很高興遇見你。”他道,眸子半垂,眼尾帶着笑,可是笑不及眼底:“因爲那是我最後一次離開地淵。”
徐臻心裡一顫。
青黛道:“生之妖主,我便不打擾你們重逢,我在十二層等你。”她說罷,輕拍下徐臻的肩,道:“你先陪他說說話,他已有很久不能離開這裡。”
徐臻依言走上前,同生之一起站在河邊。
渾濁河水裡遊過幾條銀尾魚,張口吞下生之灑下的魚食。地淵中的魚當然不是普通的魚,它們生着似人的頭顱,面色猙獰痛苦,爭先恐後地搶食,搶不過的,一口咬向旁邊的魚,不多時河面便浮上一層血色。
“這是強行染指凡間女子的罪妖。”生之見她河水裡的魚,低聲道:“色/欲,貪婪,暴怒。這條河流向的地方,是那些因他們而死的女子怨氣所化成的怨靈之口。”他朝徐臻伸出手:“要去看看麼?”
徐臻猶豫片刻,將手輕輕放進他手心裡。
生之領着她沿着河流往下走,沿途那些銀尾的人面魚一直在追逐着他們,似乎對生之手裡的魚食尚未死心。
走了許久,徐臻終於鼓足勇氣,開口詢問他:“青黛妖主說你不能離開地淵,是爲何?是因地淵裡關着什麼可怕的妖嗎?”
生之輕笑:“這地淵裡最可怕的妖,是我。”
徐臻更爲不解,生之便伸出掩在袖中的手。他原本白皙乾淨的手上如今遍佈裂痕,如同地淵龜裂的地面:“我已和地淵同化爲一體。除非地淵拔地而起,否則我永世不能離開此處。”
不等徐臻回答,他便淡淡道:“到了。”
徐臻擡起頭,看見河流盡頭是一座陡峭懸崖,懸崖邊緣立着一尊巨大的黑色石像,形如滿面慈悲的少女,張開一張巨大到詭異的嘴,趴在崖邊,渾濁河流便流進石像的嘴裡,連同河水裡那些人面魚。
“石像是怨氣所化,爲慈悲惡鬼,腹中燃着地獄裡的業火,業火會一點點焚盡人面魚的骨血,待到他們受盡折磨後,將會重生在河流上方,再經歷一次同樣的輪迴。”
生之談起地淵中的惡妖所受刑罰之時,語氣如同談論天氣一般,毫無起伏。
想來也是,地淵裡關押着不計其數的妖,連空氣都充斥着壓抑陰冷,怎會有多餘的同情和柔軟生在這種地方?
徐臻有些爲他難過。生之無法離開地淵,不就如同這些受罰的罪妖一樣嗎?終其一生,再無法得見天日。
生之望着懸崖下籠罩的雲海,問道:“上邊的那些花,開的如何了?”
徐臻想起地淵上方那些漫山遍野的小花,像是整片大地都籠罩在芳菲柔軟的棉絮當中,她便也軟下語氣,道:“很漂亮的花,是你種下的嗎?”
生之“嗯”了聲,笑道:“那叫‘羨仙花’,以前生長在妖門上,被我移栽到這裡。原本是想着偶爾能上去小住幾日,可惜了。”
見他神色淡淡,徐臻默然,少頃之後,忍不住問道:“如何能幫你走出地淵?”
“簡單。”生之指着地面,笑得一臉純真無邪:“毀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