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西北邊境連日飛雪,大雪擁城。漫漫官道上也難見行人影蹤。沿邊境而生的一座算得上比較富庶的城池內,一戶權貴人家中,首座上斜倚着一個懷抱暖爐,狐裘加身的貴公子,如墨筆精心勾勒的狹長眉眼慵懶地半眯着,漫不經心地看着座下美貌胡姬妖豔露骨的獻舞。首坐下的權貴瞧出了他百無聊賴的模樣,揮手屏退舞姬,端着酒盞獻媚地湊到他面前:“小王爺果然眼光甚高,如此貌美的胡姬都難入您法眼。下官家中還有從西域尋來的絕世美姬……”
狐裘下伸出一隻漂亮的手,打斷了他的話。聶江寒懶散地坐直身子,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緩緩道:“這幾日本王實是叨擾了大人。只是幾日前皇兄給本王來信,命本王儘快回京。皇命難違,只能辜負大人的美意。”
權貴連忙朝天邊拱手,正色道:“既是皇上的諭令,下官豈敢誤了王爺的行程。王爺肯在鄙府落腳幾日已是下官三生修來的福氣!”權貴朝隨侍的下人使了個眼色,片刻之後,下人便捧上來一個華美的行囊,權貴諂笑着遞給聶江寒:“此去王城路途遙遠,王爺玉體萬福,這是下官的一點心意,還請王爺笑納!”
聶江寒脣邊的笑意加深了些,接過包裹,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權貴的肩道:“大人鎮守邊關實在辛苦,等本王回京,自然會爲大人在皇兄面前美言幾句。”
聞言,權貴笑得臉上的皺褶都擠成了一團花,一直弓着身將聶江寒送至府門口,親自扶上馬車,高聲道:“恭送王爺!”
馬車朝城門行去。車內的聶江寒拎着包裹輕蔑地笑了聲:“寵臣?皇兄要是見到我沒把我揍一頓算是好的了,從哪看出他寵我的?”
他滿腹怨氣地咕噥了半天,突然叫住車伕,自顧自地從馬車上解下馬騎上就走,全然不顧後邊高聲追趕的權貴家的車伕。
走至城門口時,城外零星圍着一些飢寒交迫的貧民。聶江寒隨手將包裹扔到一個抱着病重女兒的窮婦人身旁,騎着馬揚長而去。
天色近晚,風雪愈急。
大雪將官道堵住,寸步難行。百里之內不見人家。聶江寒不得已只能棄了馬,縱着卓絕的輕功尋了處隱蔽的山洞,生上火,打算將就着捱過漫長一夜。
夜深之後,風雪漸停。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悠遠蒼涼的狼嘯,月光破開重重烏雲,銀輝霎時傾瀉千里。蒼茫雪野上,幾千只雪狼從八方奔襲而來,狼嘯起伏,接連震天。無數雪狼匯聚成一條銀白河流,朝同一個方向不顧一切地狂奔而去。
聶江寒被狼嘯聲驚醒,站在山洞口,極目遠眺。
遙遠雪野上,狼嘯連綿,如哀歌低徊。茫茫雪狼羣之後,有一輛馬車踏雪疾行,馬蹄與車輪如同浮在深厚積雪之上,一路暢行無阻。車檐上掛着一盞紅燈籠,熟悉的暗紅燭光輕輕晃動,一如五年前那個冰冷的雪夜。
聶江寒又仔細看了那輛馬車片刻,脣邊泛開如日光灼然的笑,縱身踏過無盡枯樹雪松,身形如清風掠過,轉眼便站在了馬車頂上。
車廂裡聞聲走出一人,青衣素雅,發如一攏水墨長煙。怔然擡着頭與聶江寒相望。
聶江寒饒有興味地看着她訝異的臉,抱了下拳,用十分不着調的語氣調侃道:“在下仰慕西月閣閣主已久,多次登門拜見,只可惜閣主志趣高雅得太狠,不屑於同我這等俗人論道。在下方纔遠遠看見閣主的馬車行來,着實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望閣主看在在下一片赤誠的份上,寬恕則個。”
他的一大番話說的實在是不甚走心,青黛也不理會,蹙着眉讓開一步,淡淡道:“外頭風大,王爺還是進來說話吧。”
聶江寒忒虛僞地同她客套了兩句,腳下卻一步也不耽擱,閃身鑽入了車廂。
換做旁人強行登上與自己不算太熟的人的馬車,這人還是自己拿劍指過,拿眼斜睨過,現在的場面定是會變得尷尬至極。但聶江寒全然不是這種人。拿聶景行的話來講,就是孤身在外頭闖蕩久了,臉皮也被風吹得同身高年齡一塊長。聶江寒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何謂賓至如歸。不僅搶過了青黛的暖爐,還十分熱情地招呼她坐下喝茶。青黛默然看了他半晌,發現實在拿他沒轍後,才選了個離他遠點的地坐下來。
奈何聶江寒這人有個優點,一向很是擅長無視別人的臉色。無賴似的湊過來,一張漂亮得極盡張揚的臉貼到青黛跟前,一股清冽的冷香從他身上襲來,熟悉的氣息使青黛驟然一窒,竟忘記甩開他。幸好聶江寒雖不着調,但素來將分寸把握得進退有度。只懶懶地靠在她身邊,低低笑道:“早就聽聞西月閣閣主擁傾國之貌,謫仙之姿。今日一見,果真是人間少有!你說是也不是?”
他特意將人間二字着重咬下。青黛瞪了他一眼,轉身坐到車廂另一側。聶江寒正欲跟上,發覺自己竟只能保持先前扭曲的姿勢動彈不得。青黛脣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轉過身來時,已是一派清冷淡然:“你爲何會在這裡?”
聶江寒好不容易掙脫了青黛妖力的禁錮,剛想嗆聲,卻看到青黛愕然的臉。他正不明所以時,青黛已握住他的手腕,一道陰寒的氣息順着他的脈絡流轉全身。聶江寒痛得輕哼一聲,一把反扣住青黛的手腕,將她猛然拉到自己身上。青黛撐着車壁壓在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緊緊望着他,搭在他身上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你何時……修出了道法?”
聶江寒半眯起狹長的眸子,勾着手指輕拂過她的臉,淡然道:“你在害怕?”
“你在怕什麼?”他問道。
青黛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坐了回去。
那時,初被帶回天庭,仙君懶散地坐在椅子上,語重心長地叮囑她:“我門下雖然一向散漫,但你也需記着一點。我十分懇切且嚴肅地囑咐你時,你需得切切記在心裡。記不住就寫下來時常看一遍。否則我會對你很失望,失望的後果會很嚴重!”
她那時方纔十五、六歲的年紀,尚不懂事,還一派天真地同他頂嘴:“你這人怎麼跟皇帝一樣難伺候?還金口玉言的咯?”
“你懂什麼!”他輕敲了下她的頭。
她以爲他跟以往一樣,只是在同自己說笑,也就不曾放在心上。可後來細細算來,她跟着他的幾千年裡,他懇切且嚴肅地囑咐她的事情只有一件,唯有那一件。
別再出現在他面前。
耳旁突然響起一聲悠遠的狼嘯,將青黛的思緒拉回。對面的聶江寒將窗子開了一絲縫隙,皺緊眉望着馬車外:“爲何會有如此多的雪狼?”
荒野上又奔來無數雪狼,不知疲倦地奔向遠方。青黛側耳聽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嘯聲,對他道:“西北雪地有一個統御衆雪狼的雪狼王,是人間難得的道法高深的大妖。如今羣狼朝拜,嘯聲哀慟,怕是那位雪狼王已不久於人世了。”
聶江寒合上窗,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車壁上,眉眼帶笑看着青黛:“莫非閣主這次就是爲了雪狼王而來?”
青黛見他不再追問方纔的事,暗自鬆了口氣,搖頭道:“近些日子雖連日大雪,但積雪也不足以有一人高。可西北邊陲有一座小城,整座城池都被埋入了雪底……”
聶江寒顯然沒有認真聽她講話,一直用莫名的眼神淡淡打量着她。直到青黛察覺出他的漫不經心,他才勾脣一笑,也不管青黛方纔到底說了些什麼,湊近了她一些,用迷惑般的語氣說着十足無賴的話:“左右我閒來無事,不如閣主也帶着我去長長見識?區區不才,唯有這幅皮相還是可以爲閣主長臉的。”
時隔千年,青黛的手終於又癢了一回。她沒好氣地扭過頭,不再理會聶江寒。
說是小城,着實荒僻的很。馬車沿着邊境尋了許久,即使以非同常理的速度,也將近正午才堪堪尋到。一下馬車,入目便是遍地的雪狼,毛茸茸的身子蜷縮在雪上,見有人來,皆擡頭警惕地望去。見到青黛的模樣後,又都默默垂下腦袋。
馬車上,聶江寒抱着暖爐打着哈氣,不情願地探出頭。一隻小雪狼扒拉着馬車軲轆,擡起一雙溼漉漉的眼睛一派天真地與他互瞪着。聶江寒與它瞪得累了,擡頭朝四處望了眼,被漫山遍野盯着他的雪狼嚇了一跳。
“雪狼王莫不是也在此處?”聶江寒跳下馬車走到青黛身邊。青黛伸手攔住他,指向雪狼最聚集之處,道:“當心那裡,它們圍着的地方便是地下雪城的城門處,若不小心陷下去,生死難論。”
聶江寒蹲下身子拍了下厚實的積雪,嘆道:“一整座城都被埋入雪底,難道是雪崩?”
青黛轉頭看向天色空濛處連綿的山脈。
那隻咬着車軲轆的小雪狼跑到聶江寒跟前,好奇地圍着他打轉。聶江寒忍不住揉了把它圓滾滾的身子,小狼順勢在地上撒歡地打了個滾,咬住聶江寒的衣袖,使勁將他朝一個方向拖。
奈何它實在太小,聶江寒手一提便將它拎到半空中。小狼死死咬着他的衣袖驚慌地揮動着肉呼呼的爪子,終於一狠心鬆開口,啪嘰一聲摔在地上。聶江寒看樂了,誰知小狼一點也顧不上疼,又咬上他的衣襬用力朝一處扯。聶江寒瞧着新鮮,移步跟它走去。
青黛回過神來時,茫茫雪野上已不見了聶江寒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