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凜封正要上前,便被蘇映雪呵止。蘇映雪將臉背對着他,枯草般的白髮成爲她最後的遮蔽物,遮住她爬滿皺紋的皮膚和蒼老的臉。
她捂着嘴努力忍住喉間的哽咽,將眼淚抹去,對凜封道:“你先回家,不用管我。”
身後的腳步聲越發靠近,蘇映雪驚慌失措,失聲喊道:“你別過來!”
她被凜封從背後擁進懷裡。凜封緊緊抱着她,在她身後嘆息一聲,緩緩道:“我不管你,誰管你?”
她的眼淚驀然涌出來,大滴滾落在凜封手背上。凜封將她轉過身來,捧住她的臉,與她額頭相抵:“乖,不哭了。”
蘇映雪緊緊攥着他的衣襟,泣不成聲:“我是不是,是不是很醜?咳咳,凜封,我好疼,好疼啊……”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一人留下”凜封將手貼在她後背上,竭盡所有妖力治療她的傷勢。可她傷的太重,妖力流入她體內如同石沉大海,根本無濟於事。
耳旁盡是她崩潰的哭聲,如同刀子剮在他心上,肝腸寸斷。凜封將她從雪地上抱起,柔聲安慰:“乖,別怕,我帶你去見狼巫,她會治好你!”
他話音還未落下,寒風送來無數狂奔的腳步聲。大片雪狼從四方聚攏而來,已長成少女的盈盈跑在最前面,遙遙望見凜封身影時她便打了個滾變作人形,朝凜封撲過來:“狼王,方纔有個小妖來報信,說您被妖羣圍攻,情況危急,您可有受傷?”
盈盈撲過來時正好撞見蘇映雪躲入凜封懷中的臉,驚叫一聲,霎時停下腳步,不敢上前。
雪狼羣圍聚過來,盈盈立馬轉身揮退它們,厲聲道:“你們走開,回去!”
可緊跟在她身後的雪狼同樣看見了蘇映雪的臉,無數竊竊私語如暗潮涌動,所有雪狼盡皆用怪異的眼神望着蘇映雪。
“那是誰?王怎麼抱着個老太婆?”
“噓,你聞這氣味,分明是狼後蘇映雪。”
“狼後怎會變成個老婆子?”
“哎呀真醜,王怎麼還抱着她,也不嫌髒嗎?”
“真是不知羞!”
流言堪比利刃,剜掉傷疤再割開數道傷痕。蘇映雪拼命捂住耳朵,在凜封懷中無聲痛哭。
“住口。”凜封腳下升騰起白色雪霧,他周圍土地轟然炸開,地刺將方纔故意以惡語中傷蘇映雪的雪狼穿透肚皮挑至半空中,凜封金瞳中漠然森冷,他已動了殺意:“妄議狼後者,死。”
頃刻間,這片雪野陷入無邊死寂。
所有雪狼顫慄着匍匐在地,不敢發出丁點聲響,唯恐惹怒雪狼王。唯有盈盈眼中閃過掙扎,擡起頭,直視着凜封:“王,恕我直言,您是雪狼族的王。”
“我也是她的夫君。”凜封不再看他們,抱着蘇映雪離開此地,去雪狼族領地尋狼巫。
幾年來,狼巫愈發體弱多病,到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她伏在牀邊,看了眼凜封懷中的蘇映雪,朝凜封搖頭:“王,恕我無能爲力。”她重新躺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突然想起什麼,喚住正欲離去的凜封:“王,您可以去尋八方妖主之首,西月閣中那位,或許她可以救狼後。”
凜封看着懷裡的蘇映雪,道:“我正有此意。可她身體太虛弱,經不起如此遠途折騰。”
盈盈走上前:“王,可以讓我來照看狼後。”
她眸光清亮,擡着頭直視着凜封的眼。凜封看着她,眸光晦澀,沉默良久才輕點頭:“那好。”
西月閣與雪狼族領地之間山遙路遠,但凜封盡全力則一日內便可來回。可他去這短短一日,與蘇映雪卻是永別。
凜封走後不久,狼巫便在盈盈攙扶下來到蘇映雪的宅子裡,坐在她牀旁,對她道:“你可知你中的是種傳染性極強的詛咒,會在你死去時傳給接近你的人,而後他們也會如你一般痛苦死去。這種詛咒無人可解,我請王去西月閣,只是怕他親眼見你死去而難過。”
蘇映雪癡癡望着房樑,眼角落下幾滴淚。
狼巫摸着她的發,因心中多少不忍,所以儘可能用柔和的語氣勸她:“爲了狼王,爲了雪狼族與這映疆城中的人,只能可憐你尋個荒僻之地,自我了斷……”
蘇映雪猛然閉上眼,牙關緊咬,淚如泉涌。
許久之後,她才深吸口氣,用顫抖的聲音問狼巫:“你所說可屬實?”
“若我騙你,便讓我不得好死,雪狼族永絕後代!”狼巫劇烈咳嗽起來,緊握住蘇映雪的手:“你我已相識這麼久,你不會不知道我的心意。”
狼巫將其一生奉獻給雪狼族,鞠躬盡瘁,她以雪狼族傳承起誓,則所言不會爲假。
蘇映雪疲憊地閉上眼,道:“我知道了。”
狼巫看着她深深嘆息,被盈盈攙扶起,顫巍巍地離去。
蘇映雪死時,靜坐在映疆城外深山裡的一座山神廟裡,廟門緊閉,盈盈站在屋外陪着她,擡頭望着昏沉的天色。
漫長的沉默之後,蘇映雪的聲音從山神廟裡傳來,清清淡淡,問屋外的盈盈:“妖的壽命有多少年?”
盈盈望着天外飄過去的雲,道:“很久,越是強大的妖壽命越長,傳說,妖界之王妖君已與天地同壽。”
“是嗎。”蘇映雪輕笑:“那他應該也可以活得很久,久到,可以忘記我。”
盈盈眨了眨眼,有淚水從她眼裡滴落,她用手抹乾淨,道:“王不會忘記你的。”
“我希望他可以忘記。”蘇映雪坐在山神廟裡,看着映在廟門上盈盈的背影,神色平靜:“盈盈,你有多喜歡他?”
盈盈驚愕地回過頭,聽見蘇映雪在廟裡柔聲說道:“我知道你喜歡他,如你這般花一樣年紀的小姑娘,情思總是藏不住。”她聲音柔軟,想起曾經初見凜封的那年,脣角泛起輕淡的笑:“和我那時一樣。”
“我……”盈盈不知該如何迴應,頓時慌了手腳。
蘇映雪拿起放在一旁的彎刀,撫摸着鋒利的刀刃,滿含無限眷戀:“替我好好照顧他。或許我當初就錯了,以爲打敗虯戎,便可與妖一樣。可人終究是人,壽命與妖相比恰如曇花,太過脆弱。”
蘇映雪閉起眼,眼淚濡溼了臉龐,蒼老的容顏竟有一瞬閃過如當初一般的明豔。她握緊刀子,猛然朝心口扎去。
從她袖中跳出一隻雪團捏成的小狼,在刀尖扎進她心口的瞬間擋在刀子前,小小的身體瞬間被刀鋒刺穿,融進蘇映雪心口涌出的鮮血裡。
無數不詳的詛咒符文從她身上蔓延開來,張牙舞爪地想要脫離她的身體,衝破山神廟宇。盈盈站在廟外,聽着山神廟裡詛咒撞擊封印的鏗鏘聲響,終於泣不成聲。
等到廟裡平靜下來,盈盈才推開廟門走進去。蘇映雪倒在地上,身子逐漸冰冷。詛咒散盡後她已恢復原來的嬌美相貌,神色平靜,眼角流着一滴未乾的淚珠,右眼下的淚痣豔烈如血。
盈盈跪倒在她面前,放聲大哭。
許久,蘇映雪的衣裳下鼓起一個小包,有一隻雪白的小雪狼從她心口處鑽出來,朝着盈盈虛弱地哀叫。
“若我死去,我想轉世成一隻小雪狼,永遠跟在你身邊。”
曾經,可以遙看星子滿天的雪野上,蘇映雪枕着凜封的肩,笑着同他說。
“到那時,你可不許認不出我!”
“不會。”凜封擁着她,緊緊握着她的小手:“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找到你,陪着你。”
蘇映雪淺笑,閉上雙眼:“凜封,若我死去,你會有多難過?”
若我死去,你會有多難過?
凜封那時未曾回答。他從未想過蘇映雪死去時他會是何種心情。他想象不出,也無法忍受。
深夜時,凜封滿身風雪站在蘇映雪房門外。盈盈打開門,懷抱着一隻幼小的雪狼,看着他的眼。
她看到淚水從他眼裡流出來,眼底似是蘊滿了血,滿目猩紅。
他就這麼無聲地站着,一直站在蘇映雪門外,門裡安放着她的屍首。幾步之遙,他卻不敢往前走一步。
盈盈往前走幾步,想安慰他,卻慌亂地驚叫起來。她看見凜封突然嘔出一大灘血。悽豔的血化開慘白積雪,像是綻放在她門前的紅梅花。
盈盈懷裡的小雪狼猛然掙扎起來,從她懷中跳出,哀叫着爬到跪倒在地的凜封身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