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 擅闖妖門的惡妖便被清理乾淨,乘鶴瞧着底下再無妖闖上來,便從袖中取出一包不知是何種石頭碾碎成的粉末, 帶着淺淡花香, 迎風灑下去。
石粉飛落之處, 所有劍痕被填補得不見痕跡, 宛若此處未曾發生過任何事。
聶江寒湊過來, 蘸取一點粉末輕嗅:“即翼山上的白玉粉?”
“有見識!”乘鶴君正欲跟他吹捧一番,冷不防手裡的荷包被聶江寒搶過去。聶江寒面不改色塞進袖中,拂開乘鶴君追上來的手, 正色道:“熹縈君未死而成妖,此番事須得儘快上報天君, 片刻耽誤不得。你快些迴天庭去, 這包白玉粉我暫且借去, 來日還你。”
乘鶴君向來不吃他這一套,勉強將不捨的視線從荷包上拔下來, 咬牙恨恨道:“罷了,送你,被你這廝搶去的東西還不如不盼着你還來,反正你是吃不得虧的!”
聶江寒毫無愧色道:“知我者莫若君。天庭路遠,本君不再相送, 後會有期。”
乘鶴君擺擺手, 飄然離去。
待得他們離去之後, 地淵也逐漸恢復平靜, 除去肆虐的狂風, 再不見當中有其他妖魔的身影。
裂開的地縫中走出三個滿身血色的妖,玉鸞目盲, 困在地淵日久,雙腿已不太靈便,被生之揹着走出地淵,徐臻跟在他們身旁,不時幫扶一把。
走出地縫的剎那,一陣風迎面吹來,捲起雪白花瓣,香氣撲鼻。玉鸞朝風中伸出手,花瓣從她指縫間拂過,紛揚漫天。
“是羨仙花開了嗎?”玉鸞脣邊揚起笑,問道。
生之皺着眉,看着凋零滿地只剩莖葉的花田:“等此間事了,我帶上些花苗,你若願意,以後我們在別處住下時我也種上一些。”
玉鸞笑起來,將頭埋在他後頸側,輕輕應了聲。
跟在一旁的徐臻見他們終於得以逃離地淵,滿心都是憧憬,不由也被感染上幾分喜悅。她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油紙傘拿出來,捧到生之面前:“我要去還人間的因果了,這柄傘救我許多次,你的恩情的我銘記於心,如今物歸原主,願你們從此後無風無雨,平安喜樂。”
生之不接,道:“送你便收着,剔骨妖兇性難抑,你以後還有許多用得到它之處。”
徐臻思索片刻,依言收下油紙傘:“那二位以後將去往何處?”
“山高路遠,四處爲家。”生之將背上的玉鸞往上擡了下,對徐臻點頭:“有緣再會。”
“有緣再會!”徐臻朝他們盈盈作揖,目送生之揹着玉鸞漸漸遠去。
她心中仿若一塊擱着二十年的石頭終於放下,輕舒了口氣,握緊油紙傘。
她該去兌現與方進的承諾了。
恰好青黛從地縫中走出來,徐臻脣角含着笑,款步迎向她。
自打將夜間肆虐的小賊抓捕入獄後,錦涼城中便一片祥和太平。成日無人報案,衙門內院便時不時圍了一圈捕快,吆五喝六,光着膀子賭點小錢,好不逍遙快活。
旁邊大樹下方進搬了個板凳靠樹而坐,翹着腿,書本耷拉在臉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個小捕快路過他身邊時將書本抽下,啃着蘿蔔翻閱幾頁,將本子甩在方進身上抽幾下,笑罵道:“瞧見沒有,千字文!怎的,頭兒你還想去做個窮酸書生,考上那金鑾殿去?”
方進被他打醒,搶過書冊,沒好氣地朝他屁股踹了腳:“滾滾滾,沒個正經樣,玩你的骰子去!”
正在下注的捕快們鬨笑,不知在笑方進還是笑被方進踹得上下亂竄的小捕快,總之是片其樂融融的氛圍。小捕快邊四下奔逃邊高聲求饒,趁着方進不在意反手將啃了一半的蘿蔔硬朝他嘴裡塞,被方進揍了幾下,總算老實下來,耷拉着腦袋給方進捶腿。
院外探出個瘦削腦袋,朝方進虛虛喚了聲:“方大爺,有人找你!”
方進見叫自己的是同樣閒暇多日的仵作,還以爲出了什麼人命大案,板着張臉快步走到仵作面前。仵作被他一張閻王臉給嚇一跳,半天才搞清楚他會錯了意,沒好氣道:“我的爺,你的臉比那棺材還嚇人,再嚇幾次我就要折壽。外頭找你的不是什麼案子,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聽聞是個小娘子,還是個漂亮的小娘子,捕快們對視一眼,鬨然朝外頭跑去,將方進甩在後頭爭先恐後想先看幾眼。方進吹鬍子瞪眼睛都叫不住一個猴崽子,無奈,只得快步跟上他們。
衙門外站着一個窈窕纖細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似是風一吹就能給折斷,懷裡抱着把油紙傘,見方進出來,朝他低眉淺笑。
正是從地淵出來的徐臻。
方進迎上前,瞪了眼勾着腦袋想偷聽他們說話的捕快們,同徐臻走到旁邊,問道:“你見到他了?”
“見到了。”徐臻笑道:“小相公,我來兌現承諾,前來自首。”
方進尷尬地撓了撓腦袋:“不瞞你說,我自是要將你抓捕歸案的。但是你們妖的事不歸人間管,你做供畫押時儘量別往怪力亂神那處說,省去些麻煩,再者恐怕你犯下的罪,不太可能會從輕發落。”
“應當的。”徐臻掩脣而笑:“都聽小相公吩咐。”
將徐臻關進牢裡時,驚掉所有圍觀的捕快下巴。
那可是個主動來找方進的美貌小娘子!方進光棍多年,難得有個主動找上門的,結果一言不合就把人給關進牢裡去!這麼個嬌嬌弱弱的小娘子能犯下何事?怕是他們頭兒打光棍久了神志都不太清醒!
於是等方進走出大牢時,迎面對上無數欲語還休夾帶譴責的目光。他喉間梗了下,沒好氣吼道:“看什麼看!都幹活去!”
捕快們見惹毛了頭,瞬間作鳥獸散。只餘下那個塞蘿蔔的皮實小捕快,義正言辭地譴責方進:“頭兒,哪有你這般沒有半點證據就將人給關牢裡去的!枉你還讀了書,憐香惜玉都不懂!”
方進一巴掌扇在他頭上,將小捕快的腦袋夾在胳膊下:“走,帶你們喝酒去!”
大牢裡,徐臻坐在牆角,聽着外邊傳來的笑語聲,輕輕笑了笑。
曾幾何時,她初嫁時,她與相公也曾如此笑語嫣然,過着令人豔羨的日子。
若是一切不曾發生,若是世上沒有妖,該多好。她便不會走到如此境地,或許此時她的孩子已經長大,她會給他縫補衣裳,送他去念書考舉人,看着他成親生子,嬌兒繞膝。
可惜了。
她既然已經無法回頭,至少不能像那個作惡的剔骨妖一樣,至少,趁着她還能控制自己,去承擔自己的罪。
有隻迷途的小鳥闖進來,落在她膝蓋上。徐臻將鳥兒捧起來,點了下它嫩黃的喙,將它高高舉起:“飛吧,飛得越遠越好,去最自由的地方,飛吧。”
小鳥歪着小腦袋看了她幾眼,展開雙翅飛出牢獄,飛向遙不可及的天外。
札記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