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應是三更夜半,走出房門去,卻是雪後暖陽初現。
偌大的王府一個人影也不見。身後跟着的侍燈也不知去了何處。青黛繞了一圈,只覺得整座王府死氣沉沉。她在心裡思索了一下,估摸是入了那隻纏着聶景行的妖所設下的幻境中。之前她餵給聶景行的藥丸,就是爲了封住他的氣息,使得這隻妖以爲他已死去。
走至王府大門時,硃紅大門突然吱呀一聲開啓,門外白霧重重。青黛眸光微凝,朝門口走去。
剛踏出府門時,周圍還是王府之外的景象。再踏出一步時,已變成王城之外的迢迢官道。短短几步,堪稱一步千里,步步換景。直至走到一片茫茫雪野中。
青黛遠遠看到冰封的湖邊有一個鼓起的小雪包,透着些微的妖氣。走近時,才發現雪包底下埋着個人。
這是一個女子。大雪快講她整個人都埋入雪底,只能透過薄薄的雪色,看到底下那張蒼白的臉。眉目柔軟,極美的一張臉。
青黛望着雪下的人,清冷的嗓音淡淡響起:“你想讓我救她。”
周圍並無迴應。她垂下眸子,眼尾帶着一絲涼薄,繼續說道:“這是你用幻境造出的過往。即便我救了她,也不能改變她已有的命。”
雪湖畔不遠處站着一個小小的影子。有一道尖細的、微小的聲音傳入青黛耳中,帶着妄圖違逆生死篡改命運的天真無知:“你可以,你是妖主,我不能。”
青黛輕嘆一聲:“你若不信,我救給你看便是。”
她不想強行破開這片幻境,所以即便明知在幻境中所做一切都毫無意義,她也要做給幻境的主人看,讓他放棄逆天改命的想法。
但也只有這種過早離世,意識尚且懵懂的小孩子,纔會生出改變幻境中所發生的往事便可改變命運這種天真的想法來。
青黛伸出手,觸碰到她指尖的積雪霎時消失無蹤。她將女子從雪中抱出來,女子瘦弱的身子蜷縮在她懷裡,肚腹處挺了約莫六個月的身孕。
遠處行來一輛馬車。駕車的是同爲幻境造出的侍燈。青黛將女子抱入馬車中,淡淡吩咐道:“回西月閣吧。”
西月潭爲人與妖界交界之處。西月潭外西月閣,則是人間進入西月潭的入口。
從雪河畔抱回的女子傷的極重,除去冰寒之氣入骨,還有她腹中正吸食她生命的已完全妖化的胎兒。
青黛暫時抑住了胎兒對母體性命的掠奪。等到女子醒來,她坐在牀邊看着她,平和的語氣,說出的話卻有些殘忍:“你腹中的孩子已成妖,生來嗜人精血。若不除去他,你遲早性命不保。”
女子並不說話,只是安靜地望着牀幃。那張溫柔的臉漸漸泛起一層痛苦,糅雜着說不出的悲哀。眼淚猝然從她眼角滾落,她用沙啞的聲音,輕聲地哀求着:“他是我與夫君唯一的骨血。我命不好,患上了不治之症,總歸是要死的,求你,至少在我死前讓我能看他一眼,求你……”
她身子極弱,不多時哽咽的聲音便低了下去,又陷入了昏睡。青黛望着她,眼裡帶了一絲憐憫。
她走出屋子,關上門。屋外夜色深沉,寂無人聲。她望着夜幕裡暗涌的黑雲,低聲道:“你是妖胎,本應食盡母體精血才能存活,爲何卻想要救她?”
閣樓的陰影處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黑影,睜着一雙血色的眸子,安靜地望着她。
青黛似乎嗤笑了一聲,又說道:“你父王休了髮妻,將你們鎖入長歌小築中,讓你們見不得光地活着,自己卻新娶了一位王妃。你母妃承受不住縱火自盡,即便救了她你也仍舊是妖,讓她那樣活着,又有什麼好?”
陰影處傳來幾聲嬰兒般的咿呀低吟,那個小小的影子轉過身去,一點點融進濃重的黑暗之中。它消失前,青黛清淡的聲音輕輕飄來:“她被埋在雪中無人來救時,是你將她變成妖續了她的命吧?”
閣樓的陰影裡已不再有迴應。隨着它的離去,整片幻境如潮水般在青黛眼前退去。青黛又回到了賢王府中,只是脖頸上遞了一柄寒若霜雪的劍。
她的眸子緩緩朝上移,這柄劍千年前她曾無數次地爲它擦拭過劍鋒,她仍記得那人持着劍時脣角帶着的笑。他的手指曾細細撫過劍身上鐫刻的“枉生”二字,笑着對她說:“若我有一日戰死,這柄劍就隨着你吧,也算我給你留下的念想了。”
青黛輕吸一口氣,忍下眼底泛出的淚,擡頭望向聶江寒。
聶江寒握着劍,蹙着好看的眉,道:“你究竟是誰?”
他平靜的面色底下早已是風起雲涌。因爲除了他,王府之內再無一人可活動身體。加之先前屋外那一聲尖銳如妖的叫聲,簡直如同一場荒誕至極的夢。
青黛擡起手,指尖抵上劍鋒。枉生劍發出一聲悠長渺遠的清吟,如同見到了一位久別的故人。她笑起來,對他道:“你不是說,這世上哪有什麼妖嗎?”
她湊近他,看到他眼中的愕然,她細細地看着這張惦念了許多許多年的臉,低低地在他耳旁說道:“再過一炷香他們就會行來。若你想知道你王嫂之事,明日子時(晚11點),來碧玉橋找我。”
話音剛落,她便隱入濃重的夜霧中。聶江寒緊抿着脣,眸色晦明不定。
聶景行做了一個夢。
自從憐歌死後,他已有許久都沒能夢見過她了。
她站在王府大門後,見他回頭望向自己,淺淺笑起來,低柔地喚了聲:“夫君。”
他心底驀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可在夢裡他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看着夢裡的自己遠遠地望着憐歌,看她低斂下溫順的眉眼,用令他心痛的語氣輕輕說道:“夫君又要出門了啊?”
夢裡有誰用他的聲音應了聲。他看着自己站在馬車上,連走過去抱住她都不肯,只用匆忙的聲音對她說:“你等我回來,我定會治好你的病!”
說罷,他便避開她的目光鑽入車廂。馬車疾行而去,一陣寒風吹來,他看到她小小地瑟縮了一下,抱住雙臂,用寂寞的語氣輕輕問道:“爲什麼,你不肯多陪陪我呢……”
爲什麼你不肯多陪陪我呢?
她的話擊潰了聶景行最後的堅忍。淚水從他眼中滾滾流出,但他只能這般望着她,他再也無法觸碰到眼前的這個人。
憐歌有孕後不久便被御醫診出身患絕症,挨不到世子出世之時。聶景行尋遍天下名醫皆束手無策。隨與日俱增的絕望而生的是他對憐歌的愧疚與逃避。他漸漸不敢直視憐歌的眼睛,不敢看她溫柔關切的臉。
直到近年末,憐歌懷胎六月時,她已病得臥牀不起。就在聶景行又一次外出尋醫問藥時,她失蹤了。
整座王城都尋不到她的蹤影。聶景行瘋了一般一寸寸搜尋了王城與周邊數座城池,結果被人告至御駕前,將他關在王府中禁足思過。他開始每日大醉不醒,他害怕一旦清醒過來,就會意識到,他真的失去了她。
終於,一個月後她回來了,帶着健康的身子和剛出世的孩子,他們的骨肉。
他欣喜若狂。以爲從此以後,他們便會過上安穩的日子,不會再有分別。
可那孩子是妖,抱入宮中給母后看時,這小小的嬰兒生生咬下一個宮女手上的血肉,生吞入腹。
憐歌被打入死牢,孩子也被扣在宮中。他跪在帝后寢宮外苦苦相求,皇后心軟,終是放回了憐歌與孩子,放他們回家團聚最後一回。條件是他要即刻休了憐歌,另娶一位新王妃。並限他十日內,了結憐歌與孩子的性命。
而後,便是他大婚當夜那場幾欲燒透半片天幕的大火。
子時,碧玉橋上。
冬雪已停,但夜色較往常更爲沉悶,黑雲層疊欲墜。厚雪積壓的路上,有一人緩緩走來。
“你來了。”青黛站在橋上,手中提着盞精緻的大紅燈籠。
聶江寒在橋頭停下腳步,望着她,一字一句對她說道:“你說你是妖。”他的眼平和安定,眸中映着燈籠硃紅的火光,熠熠如星輝:“那你證明給我看,這世間有妖。”
青黛轉頭看向他。
許多年前,久到連她也記不清的那一年,渡口煙橫,江遠天青。有一個穿着破舊布衣的少女仰頭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人,歪着腦袋咯咯笑着:“你說你是仙人,那你證明給我看呀!不然我纔不信你!”
那般久遠的年歲,再一次命定般地重現在她眼前。青黛眼角浮現一抹笑,柔聲道:“好啊。”
“好啊!”那人摸着少女的頭髮,想了想,對她說道:“我若能證實我是仙人,你就跟我走,如何?”
他那時的相貌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模糊不清。青黛只能記得他嘴角帶着的笑和那隻伸向她的手。碧玉橋上一陣風起,大紅燈籠映着青黛這許多年來頭一次柔軟溫和的眉目。她朝橋下的聶江寒伸出手,一如那時江邊渡口的白衣仙君:“我帶你去看,這世間真正的模樣。”
兩段歲月驀然重疊交錯。輪迴這一頭,聶江寒緩緩走上橋,握住她的手。
這一剎那,以他爲中心的橋面上顯現出大片斑駁烏黑的血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夜風吹過,燈籠中的火燭一陣明滅不定,照着青黛泛出妖異綠光的眼。
若這世間,被遙遙分爲兩半。茫茫紅塵裡,衆生所見的僅是這片天地一半的景色。還有一半,藏在天穹雲海之外,隱在陰暗虛無之中。千萬年來,凡塵中登仙之人,從雲端之處俯首望去,原來從前所見,目光所及之處,還有無數仙人與妖魔的影子,曾與衆生在紅塵之中擦肩而過。
青黛放開聶江寒的手,朝另一頭的橋下走去:“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