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氣問了許多許多。可是我手底下的皮膚卻沒有任何的變化,不論我怎樣試探和旁敲側擊,手指尖傳過來的電流都是均勻的,微弱的,和之前一樣,我手上的測謊儀,好像在碰到宇文邕之後就失靈了。我根本就不能從他的身上找到任何答案。
我不禁有些頹然,所有的試探就猶如放到大海里去找不到目標的魚類,反而一直默默不吭氣的宇文邕,忽然間把我的手掰了過來,他握住我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小心翼翼地輕輕觸碰了一下我的食指。
我有些心虛了,下意識地就把手往回縮,他該不會猜到我手指的秘密吧?他到底是不是人?正忐忑間,他已經放下手,擡起頭來,一雙瞳人剪秋水,“陌姐姐,你以爲我對你好,是想從你這兒探聽什麼?”
“探聽什麼?大冢宰與陌姐姐之間的秘密交易?”他脣角的笑意漸漸收斂。“你以爲我真的不知道,大冢宰想要陌姐姐做什麼嗎?”
我渾身一凜,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到了頭頂,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敢大口呼吸,更不敢說話,整個人都已經驚呆住了。
宇文邕輕輕一笑,“陌姐姐有誅心秘術,能窺探人心,大冢宰一直想知道如何才能調動獨孤太師那五千親兵。無奈獨孤太師自盡,他如何會不想利用陌姐姐的本事來試試看呢?”
他知道的?原來他根本就知道?明明房間是密閉的,我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低着頭,不敢搭腔,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的手有測謊儀,可他的眼睛纔是真正能窺破人心的。我整個人都心亂如麻,立馬有些六神無主了,“這麼說來,當初金澗苑獨孤家宴,你就知道我的目的?那你……”
“是,我勸陌姐姐少用你的誅心術,是因爲陌姐姐的方向一開始就錯了,就算陌姐姐再怎樣查探獨孤太師的幾位子女都不會有任何收穫。因爲他們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他說得斬釘截鐵,臉上掛着的是自信的笑容。
我驚呆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就是說獨孤信並沒有把虎符交給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雖然不可思議,可現在想來,我的試探結果不正是如此嗎?唯一對虎符之事知道一點點的。就只有獨孤貴妃,而她也並非是獨孤信臨終所託。
“你爲何告訴我這些?在你心裡,難道不是希望宇文護一直拿不到嗎?”
他明明知道宇文護要我做什麼,上次還試探地問我,自然是想看看我究竟是偏向他,還是信守承諾絕不出賣宇文護。他上次的試探一定令他很失望。就算他再怎樣關心我,溫暖我,我都不肯透露半分。既然如此,他就該放任我往錯的方向上繼續不回頭地走下去。這對他來說,是有益無害的。
宇文邕嘴角向兩邊扯開,笑容在他這張再完美不過的俊美臉龐上蔓延開來,“是,我自然希望大冢宰拿不到。可是,我怕陌姐姐有事。陌姐姐的誅心術,還是少用爲妙,我只怕終會傷了你的身體。”
他這番話說出來,再誠懇不過,我聽得暈暈乎乎,在他晶晶亮的眼光下,眼睛也眩得暈暈乎乎,不注意間。他的手指已經輕輕地攀上了我的右手,撫摸着我的指尖,我的手指有些冰涼,食指隱隱有着一種抽搐作痛的感覺。
宇文邕的面色很凝重,“陌姐姐,阿彌不是開玩笑的。我不知道大冢宰許諾了你什麼,但請你相信我,終有一日阿彌也能給你。就算一年不行,五年,十年,我定能做到。”
“五年?十年?”他不說還好,這兩個數字立馬就把我從不切實際的幻想拉回到現實,我等不了那麼久了。自由,如果可以,我希望加在其上的修飾語是“立即”、“馬上”。
我把手抽了回來,苦笑道:“阿彌,謝謝你的關心。不過,無論如何,我既然答應了大冢宰,就必須得找下去。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仰起頭看着他,宇文邕的眼睛裡頭有一絲淡淡的失落,“倘若陌姐姐是問我那個東西,也請原諒邕無法據實相告。”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只是很好奇,爲何……爲何我的誅心術會對你無效?”
宇文邕嫣然一笑,“陌姐姐原來是問這個。或許,當一個人說假話都已經跟說真話一樣的時候,就連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在說真話還是假話,旁人又如何區分得了呢?”
我有些訝異地看着宇文邕離開庚豔殿,這樣的一句話從他口裡說出來。總讓我生出一種蒼涼的感覺。這皇宮到底是怎樣的地方,他這短短十六年的生涯又是如何度過的,要讓一個人僞裝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娘娘……您這髮髻梳得真好看。”秀辛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眼前的她顧盼流波,顯然是在猜度着剛纔我和宇文邕在房間裡頭做了些什麼。
我這才意識到,宇文邕爲我梳頭,真正的目的應該也是在這兒吧?他早猜到了庚豔殿裡大換血必定也有宇文護的親信在其中,照例還是做了一齣戲給他的眼線看。
我不禁有些心情煩躁,在想起宇文邕所說的話後,就更加暴戾了。如果說之前的判斷都是錯的,另外半邊虎符並沒有在獨孤信的幾個子女身上,那獨孤信又會把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誰呢?
宇文邕似乎知道什麼,但是他故弄玄虛就是不肯告訴我。
只是,他不告訴我,難道我就束手無策麼?
我要找到虎符,就算找不到,我也決不能就這樣認輸,坐以待斃。
我閉上眼,把剛纔與宇文邕的對話細細回味了一遍,我突然間覺得蹊蹺起來,宇文邕他一早就知道虎符的下落,可是他這消息又是從何而來?他雖然聰明,但這等機密的事。也不是他能夠接觸得到的。除非他從知情人的口中套問出來。然而所謂的知情人,在朝除了宇文護就是獨孤貴妃,這兩個人都不可能說與他聽;在野就是新進來的楊堅。楊堅何等心機,若不是我碰巧救了他,根本就無人知道他進宮的目的,他又怎麼會透露給宇文邕。
那麼,就只剩下一個了——獨孤信真正託付虎符之人。
這個人會是誰呢?
我又把宇文護告訴我的事,獨孤貴妃對獨孤信的評價也再細想了一遍,我忽然間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那枚虎符或許果真不在獨孤家的手上!
獨孤貴妃說,先考的智慧都放在朝廷上了,這幫子女。他縱有照料之心,卻分身乏術。宇文護說,獨孤信早知道宇文泰有鳥盡弓藏之意,於是解散5千親兵,另有圖謀。這兩人的說法差別何其大,卻一點也不矛盾,只因獨孤信真正忠心的這個朝廷並非宇文家的朝廷,而是西魏元氏的朝廷。
獨孤信不滿宇文家尤其不滿宇文護,或許不是因爲他備受排擠,而是因爲宇文護殺死魏帝,這種弒君的事實在令講究忠義的獨孤信有些難以接受。
魏恭帝元廓被宇文護逼退位後旋即被殺,不久趙貴等人就預謀殺宇文護,獨孤信也牽涉其中,由此可見,獨孤信對宇文護此舉的不滿。
只是,到底年事已高,凡事逡巡蹉跎,到底是享受天倫之樂,還是拼了老命,想必也讓這位開國元勳斟酌良久,這一猶豫,倒失了先機,再加上楊堅的二弟楊整病重,糾集昔日舊部已然來不及。
他將死之時,最擔憂的恐怕不是他的子女,而是遺憾沒有能守住西魏的皇室。若是他手中的虎符沒有在其子女手中,最有可能的,就是給了元氏血脈。
他早知道宇文護狼子野心,他那樣說,不過是障眼法,故意誤導宇文護的注意力罷了。
倘若是這樣,最有可能知道虎符下落的,就只有她了。
元胡摩,本是元廓的親妹妹,元廓被殺後,元氏一脈,仍留在長安城的基本上就死絕了。只有元胡摩因爲是宇文覺的妻子,不僅沒有死,還被封爲王后。趙貴事敗之時,宇文覺尚未被廢,獨孤信極有可能把這枚虎符交給了元胡摩,想讓她來力挽狂瀾。
倘若元胡摩就是掌管虎符之人,那一切就更加好解釋了。爲什麼一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宇文邕會冒險去救她,爲什麼對其他嫂子死活都不顧的他會對元胡摩另眼相待,非要將她弄進宮來。冷眼旁觀的他,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他,躲在這深宮大院裡,或許早在獨孤信找上元胡摩的時候,就洞悉了什麼。
果然如此,他做什麼事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他這般費盡心機,虎符還是沒有到手?
我想起他剛纔說話時的語氣,他一直用“東西”兩個字來指代虎符,或許他壓根就不知道獨孤信用來集結親兵的信物是什麼,這麼說來,元胡摩並沒有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