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的男子,我不禁失聲道,“是你?”我只當這一輩子再不會見到他,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與他重逢,我有些激動,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看我的眼睛卻只是蒙着一層淡淡的漠然,好像我與他是從來不曾見過面的陌生人,但那漠然後壓抑的漣漪,又好像在提醒着他,我與他曾經有過的糾葛情仇。
婆羅,尉遲綱,原來是他。
陳蒨走到婆羅身邊把他拽了過來,一面說道:“尉遲將軍一直守衛北周後宮,他應該算是最有發言權了。對吧?阮娘娘?”
我並不理會陳蒨,仔細地看了看婆羅,他消瘦了許多,從前只是脣上有着一撇略顯活潑生氣的小鬍鬚,現在卻有些頹廢地滿臉鬍渣,滿是塵土味。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想起當初宇文護把他打發去了北齊與北周的邊境,好像還是什麼燕國公於瑾的麾下,不會這麼巧,於瑾的軍隊就也在南陽一代吧。
婆羅冷冷道:“我怎麼會在這兒?是呵,我早該死了纔是。宇文護假意留我一命,讓我去於瑾手下做事,卻另寫密信給於瑾,讓他找個機會殺了我。若非我早有防備,又爲臨川王搭救,現在的我早已經是個死人了。”他說着朝我轉過頭來,眼眸裡頭閃過一絲冰涼,“也不會有機會在這裡拆穿你的陰謀詭計。”
我的心漸漸收了回來,初見他時的欣慰之意漸漸被現實給摧毀得七零八落了。大半年時間不曾相見,這光陰太短暫,並不足以化解婆羅對我的恨意。婆羅仍舊把尉遲迥的死歸咎於我,他對我仍舊是心懷怨恨的。
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投靠了陳蒨。也是呵,他原本算得上是宇文護的心腹,可惜宇文護太專制跋扈,眼睛裡頭容不得半點沙子,不但逼死尉遲迥,最後還是對他也不肯放過,他想必是對北周失望透頂,心裡頭沒有了期望,投靠陳蒨倒也不稀奇了。
只不過,他既然光明正大地站在了陳蒨一邊,而陳蒨把他找來,也明顯是針對我的。
既然婆羅在這兒,我的確沒有必要再假扮元胡摩了。我與他獨處了好幾日,而他又對元胡摩十分熟悉,真要是列舉起來,他能夠說出一大籮筐我與元胡摩的區別來。我又何必自討沒趣。
在這件事上,我不得不佩服陳蒨,他確實了得,短短的時間裡,他就找到了我的破綻,給出了致命一擊,韓褒輕易就懷疑了我的居心,以爲我是宇文護派來的人。莫說他再不會考慮將兵權交給楊堅,只怕他會不會就這樣放我離開,都是一個未知數。
情勢鬥轉急下,我無暇再顧及婆羅和陳蒨的冷嘲熱諷,依舊抱着一絲希望對韓褒曉以大義道:“韓大人,我的確不是元夫人,宇文護也的的確確曾經收我爲義女,但那只是因爲他覬覦我的誅心秘術,箇中曲折,並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大人不妨仔細想想,獨孤太師的虎符是何等重要之物,若我不是得到元夫人與皇上的授意,又如何能親掌虎符?倘若我真的是受宇文護的指使,前來謀害韓大人,我就該早早取了韓大人的性命,再以元胡摩之名,把穎軍盡數收編。我既有獨孤太師虎符在手,便有發號施令的權利,又何必費這麼多周折,一直耐着性子等大人?大人就算不相信我,也該相信楊公子纔是。”
韓褒瞟了楊堅一眼,有些玩味地問道:“楊世侄看樣子,是早知道娘娘的真實身份了?”
楊堅連忙說道:“絕非刻意瞞着大人,楊堅此去長安,親歷了許多事情,阮娘娘早因皇上的事與宇文護決裂,此行乃是臨危受命於皇上,憑着其過人才智,九死一生方纔與小侄逃離京城,一路艱苦卓絕,實是忍常人所不能。”
他這話說完,旁邊的陳蒨便掌不住地“撲哧”一聲笑出來,彷彿楊堅在說着一個天大的笑話。我惡狠狠地瞪了過去,倘若現在有一把刀,我非要把他的嘴巴割了不可。
此時此刻,我只是不敢放棄,只是一味的勸說,“韓大人,阮陌此行絕無惡意。我只希望大人知道,不論阮陌曾經是不是宇文護的義女,現如今擺在阮陌心中最首位的,是我的夫君。皇上他正處於水深火熱當中,我有義務去幫他。也請大人念在君臣厚誼,獨孤太師臨終所託,爲皇上雪中送炭。”
這一次,陳蒨沒笑,婆羅卻陰森森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好不詭異,直讓人覺得心裡發毛,他冷泠泠地看着我,“好一句有義務去幫他?娘娘這句話可以收回去了。是了,你還不知道吧,皇上他已經殯天了。”
“你……你說什麼?宇文毓死了?”我的耳朵嗡嗡地響個不停,好像有一個大錘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胸口,我難以置信,只是喃喃地重複着那一句話,“宇文毓死了?他就這樣死了?”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一次在起雲殿,竟然是永訣。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大年初四,他衣着單薄地在起雲殿的牆角里頭找着蝸牛,記得他賭氣般地跟我說,一定會比我活得長久,也記得他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再也不想看到我。
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他果然再也不能見到我了。而他終究還是沒能活得比我久,終究還是先一步離去。
我努力想要去回憶起他的模樣,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有點想不起來。
老實說,和宇文毓在一起的時間不短,但回想起來,所有的回憶都是不快樂的。從一開始他單純地對我展開報復,我便和他勢不兩立,他一再的設計陷害,終於導致我的反抗與回擊。倘若我與他按照這個套路繼續下來,仇恨越來越深,深到恨不能飲對方的血拆對方的骨,直到最後一個人先死去,另一個人在旁邊拍手叫好,這樣的結局便也算是令人唏噓的圓滿。可偏偏,偏偏到最後,他又喜歡上了我。
他恨我,又愛我;想要讓我去死,卻又矛盾地救下了我的命。因爲他的不忍心,因爲他不該有的愛,於是圓滿的結局變得悲劇起來,而因爲他的悲劇,我的心也隨之浮沉不安。
我的眼睛有些澀澀的,可一滴眼淚也沒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前兩天的事兒。對外只說是皇上突然發病,不治身亡。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的死法和略陽公的如出一轍。”婆羅曾經是宇文護的心腹,自然知道箇中內情。
他終究還是被宇文護給鴆殺了,他的命運終究還是和他的弟弟宇文覺一樣。其實我早該猜到的,不是嗎?他太鋒芒畢露,太直率,他不懂得虛與委蛇,不懂得韜光養晦,他不夠卑鄙,不夠陰險狡詐,他的性格註定了,他在這樣險惡的環境裡頭,根本就長久不了。註定了他那皇帝的寶座是捂不熱屁股的。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宇文毓,反倒讓我覺得他是個真正有血有肉的人。拋開與他的那些恩恩怨怨,我其實真心希望他能夠像蝸牛一樣好好活下去。但是,這已經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