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得知這樣的結果,心都冷了。
那時鳳淺還沒滿月。
雖然將鳳淺遠遠支開,老太太仍害怕兒子被鳳淺剋死,想出了個損招,給她召一個夫君,讓她剋死丈夫去災。
隨老嫗一起進府,又沒有身份牌的小男孩就成了合適的人選。
當時,小男孩戴着面具,老太太是看過小男孩容貌的,但當時男孩一臉的疹子,十分醜陋,老太太也就沒願多看。
這男孩是用來做替死鬼的,長成什麼模樣,根本不重要。
於是鳳淺在兩個月大時,就有了一個丈夫。
老嫗抱着她,領着那個沒有名份牌的男童前往青崗山。
不料路上遇上匪人,將她們身上財物搶劫一空。
老嫗不敢帶鳳淺回虞國,只能硬着頭皮進了青崗山。
在青崗山南山的一個只得十來戶人家的麻婆村,尋了間無人居住的茅草屋落腳下來。
在那象是一推就能倒掉的茅草小屋裡,佈置了喜堂,小男孩抱着兩個月大的鳳淺拜過天地。
他們與他們的母親完全失去了聯繫。
也不知道他們的母親是生是死。
老太太只道她們有足夠的錢財在身,對他們再不理睬,渾然不知,他們此時身無分文,鳳淺甚至連一口奶都沒得喝。
爲了生存和撫養她,已年過七旬的老嫗領着五歲的小男孩,在山裡砍柴換米,熬成米湯來喂她,而老嫗和男孩只能掘野山芋和野菜來充飢。
可是到了冬天,連野山芋和野菜都沒有得掘,日子就越加的難過。
老嫗年紀太大,受不了山裡的溼氣,很快病倒,再不能起身。
六歲的男孩只能一個人負擔起老老小小一家三口的生計。
他每天揹着她在山裡砍柴,挖野菜,他每天在山裡砍柴挖野菜時,總會挖上一些草藥,回去熬給老嫗喝。
到了太陽落山,又再揹着她挨家地換米糧。
村裡人見他們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實在可憐,給他米糧時,總會多抓上一兩把。
他熬米湯餵了她,便把多的飯粒和着野山芋和野菜煮給老嫗吃,而他自己從來不捨得吃一口,能省的就省出來,存着過冬。
夜裡冷,老嫗年紀大,又有病,經不得冷,他便將唯一的被子給了老嫗,又用他自己的衣裳將她裹着,然後抱在懷裡,用身體暖着她,而他自己卻冷得直哆嗦。
村裡的人家見他們實在可憐,送了被褥過來,他們纔算挺過了那個冬天。
在他們落下腳不久,就遇上一個雲遊的道人長清,長清與小郎極爲投緣,在麻婆村小住了一陣,教了小郎許多東西,離開時留了好些書籍給他。
這以後,長清每年都會來一次麻婆村,每次來,都會給小郎帶許多的書,而且會與小郎單獨呆上兩天時間。
小郎很喜歡看書,從來不和村裡的孩子們玩耍,就連進山砍柴都會帶上一本書,休息的時候,就拿了書出來看。
每晚喂完她,服侍好老嫗,便會抱着她在燈下看書,等她睡下,又會去屋後練武,無論颳風下雨,從來沒有一日偷懶。
他喜歡兩樣兵器,槍和劍。
在他十歲那年,他的槍可以把碗口粗的樹捅一個對穿的窟窿,他的劍可以眨眼間,把小樹上的樹葉削個乾淨。
她那時小,不懂這是很厲害的功夫,只覺得好看。
後來想起,總忍不住嘆口氣。
如果他活着,以他的本事,真能有一番大作爲。
她就這樣被小丈夫一天天帶大,老嫗的身子也漸漸好轉。
小丈夫每天都戴着木雕的面具,直到晚上熄了燈,纔會取下。
她也只借着月光和燭光,看過他的模樣。
村裡的人問他爲什麼總戴着面具時,他總是說,因爲相貌太醜,怕嚇着人,所以纔不敢取下面具。
那時她雖然小,卻也覺得村裡沒有人有他長得好看。
她六歲那年,他一個人進了山就沒再回來,那是他唯一沒帶上她的一次。
老嫗帶着她進山去找他,結果在山坳裡找到了他的屍體,已經被野狼吃得只剩下殘骨。
她們是拾到附近跌落的木雕面具,才知道那是他的屍骨。
老嫗含着淚撿起面具,放到她手中,痛心道:“不要忘了他,他叫小郎。”
在小郎死去三天後,一隊人馬來到麻婆姑,把她和老嫗帶走,那個人就是虞金彪。
接下來,她在虞金彪的別院裡看見了殘忍恐怖的一幕。
以爲已經死去的小郎被折磨得渾身是傷,最後被人拖走。
小郎離開時,怨恨的那一眼,如一把尖刀直刺進她的心臟,直到她在二十一世紀時,還時常夢見那憤恨的眼神。
那一晚,她悄悄地溜出府,去尋找到小郎,可是小郎和他母親一起,被吊在城頭上,她根本夠不着他們,只能站在牆頭下,哭着喊:“哥哥。”
小郎睜開腫得象桃子的眼,看了她一眼,閉上眼,就再沒睜開來看過她。
那晚很冷,她哭累了,就縮在牆根陪着小郎,正困得不行,突然看見來了一些會飛的黑衣人,把小郎和他母親解了下來。
他們叫小郎,“太子。”
黑衣人發現了縮在牆角的她,向她揮出了刀,小郎虛弱的聲音傳來,“不要傷她。”
泛着青光的刀在她頭頂停下,她嚇壞了,直到他們擡着小郎和他母親離開,纔回過神來,追出城,卻哪裡還有人影。
她一個人按着記憶,走了兩天,回到麻婆村。
發現村裡發生了瘟疫,村裡的人全被染上了,死得一個人也不剩,官家怕瘟疫外傳,一把火把小村莊燒了。
她們所住的小屋也成了一片灰燼,什麼也沒剩下。
她抱着那個面具,站在小屋前哭了很久,最後趴在燒得什麼也沒有的小屋前睡去。
老嫗找到她,將她帶回別苑,告訴她。
這六年只是一個夢。
她現在是大戶人家高貴的小姐,以後是要許給候門世家的。
說小郎已經死了,從此後只能記在心裡,再不能對任何人說起。
不料,她這次回山,也被染上了瘟疫,還沒走出青崗山,就整日高燒不退。
青崗山瘟疫傳開,西山本有一座大戶人家的別苑,因爲瘟疫,走得一個人不剩。
因爲,她身染疫病,老嫗便將她安置在了那座無人的別苑,一面重金請了外頭鎮上最好的大夫給她醫治,一面令人去通知她的爹孃前來。
她被病魔折磨,沒等到見爹孃一面,就病死了,那年她六歲。
鳳淺拭去額頭冷汗,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起身坐在窗邊,望着天邊半掩在雲層中的明月。
等聽見外頭有人走動,鳳淺就起身梳洗。
睨了一眼給她梳頭的千巧,隨口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青崗山?”
千巧道:“青崗山自然是知道的,那山以前聽說有很多山藥的,但八年前發生了瘟疫,山裡的人全死了,官府怕瘟疫蔓延,把那山頭一把火燒了,那火足足燒了大半個月才滅,從那以後,那山就成了一片荒山,貧瘠得很,再無人前往,郡主怎麼突然想到它?”
鳳淺的胸口突然象被什麼東西堵到,起身向外急走。
千巧緊追在她身後,“郡主,這是要去哪裡?”
鳳淺道:“出府。”
千巧喜道:“奴婢這就去通知雲公子,請公子讓人備車。”
鳳淺攔住道:“別驚動他,就我們兩人出府。”
千巧愕然,但仍識趣地閉了嘴。
出了府,去成衣店買了套尋常百姓穿的衣裳換上,讓千巧在店裡等着,她自己去僱了輛馬車,隱去姓名,朝着青崗山而去。
鳳淺雖然仍記得那些往事,但終究那時年紀還小,又是喝過孟婆湯的人,山裡道路已經模糊,只能憑着大約方向一路向前。
好在那個車把式以前常送人到這山中採藥,倒認得些路,七繞八轉,竟到了一處被燒得荒蕪的空地。
鳳淺望着那些殘存的山石土丘,與記憶中的村落地勢漸漸吻合,呼吸一窒,朝着山邊一角飛奔而去。
山落裡被燒盡的殘灰也被時間揮化,只剩下沒能磨滅的焦黑殘痕。
鳳淺看見急步上前,不顧石塊磨破手上細嫩的肌膚,散落在錯角落的一堆或大或小的石塊,露出一塊平整的石面,上頭刻着一個龍飛鳳舞的“天”字。
耳邊彷彿響起小郎還稚嫩的聲音,“淺淺,就算我不在你身邊,我們還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鳳淺腳下一軟,坐倒在地,顫着手撫上那入骨三分的‘天’字,眼慢慢地溼潤,心語道:“你不是說,就算你不在我身邊,我們還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可是,我回來,你卻在哪裡?”
往事點點滴滴涌上心頭,然每當她想看清他容貌時,腦袋便是鑽心的痛。
她心裡一陣揪痛,或許是他滿面是血的臉龐和怨恨的目光令她受的刺激太大,過往的記憶被保留下來,卻獨洗去了他的長相,她記不起他的容顏。
鳳淺深吸了口氣,收拾去內心的悲痛,轉臉過來,最後深望了那石塊一眼。
她在轉世後,不時會回想那六年發生的事,以及老嫗所說的話,想得越多,越覺得當年的事蹊蹺。
如果小郎沒有所察覺,怎麼會突然說離開的那些話,頭一晚才說了那些話,第二天就喪生。
他一死,就有人前來麻婆村接她和老嫗。
而所有人以爲死了的小郎,卻會出現在虞金彪的別院。
而她一離開,村子裡就開始發生瘟疫,再然後整個村子被人一把火燒得精光。
如果不是她獨自逃回去尋他,或許就不會染上瘟疫,或許他就是一直生活在郡主府裡的極品女。
這一環扣一環的事,是不是太巧合了?
鳳淺望了望天,心道:“當年的事,我一定會查。小郎,不管你是否還活着,我們都會在同一片天空下。如果你還活着,希望老天有眼,能讓我們真真正正的團聚。如果你不在了,你就在天上好好看着。你的仇,我孃的仇,我不會這麼算了,我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嘗。”
腦海裡浮過詔王在她身上縱橫的身影,心尖上一陣刺痛,希望他不是小郎,她不希望仇恨把小郎變成這樣的模樣。
等在成衣店的千巧見天色已晚,急得搓手,不知道是該回府稟報,還是該在這裡繼續等着,正躊躇不定,見一身布衣的鳳淺回來,長鬆了口氣。
回到鎮南王府用過膳不久,外頭有人傳話,“王爺回來了,在老太太屋裡,王妃請郡主過去給老太太請安。”
鳳淺食指在桌上一敲,眼裡閃過一抹寒意,這個祖母和靖南王妃,她得好好見一見。
到了史太君大屋門口,見雲末正悠然走來,在臺階下與她四目相交,望着他靜如止水的黑眸,鳳淺浮燥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她和極品女雖然同用一具身體,她們性格完全不同,不熟悉的人看不出什麼,但親近的人不可能全無所覺。
身邊的這些人早晚要見,鳳淺心裡難免忐忑,但在見到雲末的瞬間,這些顧慮全部消失。
屋裡傳出吵鬧聲,二人不約而同地轉開視向,向屋裡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