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君鎮不過一員偏校,卻直言李來亨的用兵“極爲不妥”,讓他心裡有些不快。李來亨聽過他的提議後,就出言反對說:“這是什麼玩笑話!於大忠是本地人,他經營屏風寨多少年?豈會不知道屏風寨有哪些小路,可以用於迂道偷襲。在土著的寨主面前玩弄這種伎倆,難道不是自投羅網嗎!”
李來亨的反駁也算有道理,不光高一功和白旺頻頻點頭,連更爲熟悉熊耳山地理和本地人情的李好等山寨寨主,也紛紛稱是。
但郭君鎮依舊置若恍聞,他絲毫不受李來亨不善的語氣影響到,侃侃而談道:“管隊!正如管隊所說,於大忠熟悉屏風寨的地理,熟悉所有可以用於奇襲的小道,因此纔會更加料不到我們會從這處尋求突破。這就是燈下黑啊。”
“善騎者墜於馬、善水者溺於水、善戰者歿於殺,誠如斯言。”
李來亨等人還沒答話,都在沉思考慮郭君鎮話中的意義。方以仁卻最先反應過來,他稱讚郭君鎮的方案是攻敵所未料,說道:“古人云‘善水者溺於水’,於大忠礦徒出身,以爲屏風寨的地理是他防守的最大利器。恐怕很難想到,會有人從這處最難突破的點上,尋求突破!”
李來亨微微不滿地盯了方以仁一眼,他馬上便禁聲不語了。高一功、白旺、李好、普祥幾人則相顧對視,大家心中湍湍不安,都覺得郭君鎮的話和方以仁的解釋分析,均有些道理。但又覺得這實在太過冒險,於大忠真會有這樣思維上的盲區嗎?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到了李來亨的身上,等着他的定奪。
李來亨看了看郭君鎮自信又堅定的面孔,心中更加猶豫——他這才感到掌握決策權的上位者,要承擔何等壓力!
郭君鎮可以毫不在乎地提出這樣的奇策,可他李來亨,要對小虎隊五百人和聯軍兩千人的性命負責,他能夠毫不在乎地採納這種奇策嗎?
“這……”
李來亨猶疑不定,又咬了咬嘴脣。之前由於郭君鎮出言過直而造成的不滿,已經煙消雲散。此時充斥在他心中的,是滿滿的壓力。
他看向郭君鎮,盯住這個年輕的偏校,問道:“郭君鎮……你真的認爲於大忠一方梟雄,作爲河南勢力最大的土寇之一,會有這樣愚蠢的紕漏嗎?”
“哈!管隊,正因爲於大忠是一方強人,他纔會有這樣的疏忽呀!”郭君鎮面色鎮定,他淡然自若又充滿信心地回答道,“屏風寨中的兵力不過千餘,此前一番攻守,我細細觀察過,寨兵應當已經全數動員,幾乎沒有應急之兵。”
“於大忠自信沒人敢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利用小路奇襲。這才更有可能,不在小路放置守兵,而把兵力全部調到寨牆設防守禦!”
“的確,這確有可能……但我們也不能將勝算操於一種可能之上。”李來亨心中不斷衡量着各種攻寨方案的價值,他不自覺地將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顯得越發焦躁起來。
袁紹好謀無斷,以十倍之兵,不能擊破曹操。李來亨過去還覺得詫異,現在真正把他放到上位者的位置上,他才感到“好謀無斷”這四個字的壓力。
想出各種奇謀奇策並不困難,但在各種謀略方案之中做出正確的抉擇來,這纔是最困難的。諸葛亮尚不能用魏延的子午谷奇策啊!
上位者最重要的素質之一,並非思考破局之法的智略,而是從衆多方案中選出正確道路的決斷力。
偏偏現在,李來亨就深深爲自己在決斷力上的匱乏而自擾自憂。
他甚至在想,如果是李自成的話,會如何處理眼前的局面?李來亨的腦海中,很快就浮現出了李自成那張陝北老農似的臉龐,如果是闖王的話,依照他的個性,或許就能立即下定決斷,毫不猶豫地採納郭君鎮的策略。
李來亨心中其實已經漸漸傾斜向郭君鎮的方案了,可他的問題就在於會瞻前顧後,缺乏像李自成那樣迅速的決斷能力。
如果郭君鎮的方案失敗了怎麼辦?
聯軍的士氣恐怕又會受到重創,派去間道奇襲的敢死隊也可能遭受重大傷亡。
到時候由誰承擔這個責任呢?
如果是李自成的話,自然不用說,李自成一定會自己擔負起失敗的責任來。可李來亨的威信還沒完全建立,他在闖營將士的心中,也還沒有像李自成一樣成爲一座不會因暫時的失敗,而倒下的豐碑。
他無法像李自成那樣,承擔起部下的失策來。
從這角度來說,李來亨似乎有些理解了崇禎爲何常常“推鍋”給手下的輔臣閣臣了。崇禎缺乏的就是這種甘於、敢於爲手下人的策略,承擔責任的擔當和勇氣。
想到崇禎,李來亨終於堅定下了心中的想法。他將拳頭握的極緊,指甲都幾乎要扎進肉中,李來亨的念頭只有一個:他絕不能成爲一個像崇禎這樣不能承擔責任的領導者!
所有人都圍在李來亨身旁,等待他做出最後的決策,李好忍不住勸說道:“小李頭領,這個辦法確實有些道理,但也確實十分冒險。其實我們之前幾次攻寨,離衝過寨牆也只差了幾分火候,不如再試試?實在不行,再用這個奇襲的法子也可以啊……”
李來亨將右手高高舉起,五指張開,制止了李好繼續說下去。他轉向郭君鎮,兩手將郭君鎮的右手抓起,誠懇問道:“依你的意見,若要間道奇襲,你需要多少兵力!?”
郭君鎮用鼻子哼了一口氣,他的嘴角勾起一片笑意,對李來亨笑答道:“請管隊讓郝頭領同我一起行動,那樣只需五十人便可劫寨!”
“五十人!”
在場衆將都倒吸一口涼氣,李來亨更驚呼出聲。他伸出五個手指,自己看了看又想了想,冷靜下來之後也覺得,間道奇襲確實不需要人多,更重要的是要造成屏風寨寨牆被滲透突破、遭到夾擊的態勢來,從士氣上瓦解守軍。
李來亨知道以五十人確實有可能完成奇襲任務,但又覺得如果是自己負責這項任務的話,或許會索要一兩百人的兵力,纔會更加可靠。
他看了看郭君鎮的神情,看到郭君鎮一副遊刃有餘的自信樣子,便想到這是否是郭君鎮才爲自己的決策減輕壓力?
畢竟五十人的奇襲隊伍,即使失敗,對兵力的損耗和對士氣的打擊,都遠沒有一二百人的隊伍那樣巨大。
“好……五十人就五十人,搖旗也和你一起行動。”李來亨在極短的時間內思慮良多,他終於堅定了最後的作戰信心,說道,“勝敗繫於一舉,我們也將在城寨正面,竭盡全力環攻寨牆,牽制和吸引於大忠的注意力,爲你創造戰機!”
郭君鎮將下巴微微擡起,用一種極爲自信的表情回答說:“管隊,我很佩服你在夷陵時用兵的手段。若這趟能夠戰勝歸來,能否聽管隊細細講解一番,您在守夷陵時的考量?”
李來亨心中驚異,沒想到郭君鎮這時候會索取獎賞,而且並非是金銀一類獎賞,而只是想有一個機會,同自己探討防守夷陵時的戰術問題?
百人之中必有豪傑,萬人之中必有英雄。人才都在微末青萍之中,只看你能否有足夠的決斷力,去使用啊!
天下豈有亡國之臣?只有不能用人的亡國之君罷了。
李來亨心中慚愧,只有他自己知道,夷陵防守戰打的如此漂亮,並非他天縱奇才、用兵如神。而是他借用了後人的智慧,照搬了太平天國幾位軍事天才的戰術和策略而已。
不過李來亨還是拍了拍郭君鎮的肩膀,對他說道:“這很好!等弟兄們得勝歸來,不光我要給大家講解一下夷陵時用兵的戰術方略,你也應該給其他弟兄們,好好講解下你攻破屏風寨的戰術!”
此時此刻,李來亨心中又生出一個新主意來了。羣衆的智慧是無窮的,或許此戰之後,就應該在小虎隊中建立一種總結戰鬥經驗、戰術方略的傳統來,效仿紅軍,建立從戰爭中學習戰爭的制度。
郭君鎮右手握拳錘了兩下胸口後,摘取腰間的佩刀,大闊步地走了出去。他步履堅定,讓方以仁這個內心深處對流賊其實依舊十分鄙夷的“反動文人”,都不禁讚歎道:“真虎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