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臺大人,沈莊梅家在麻城素有慷慨好施之名,黃麻一帶任俠亡命之徒多受其恩德。梅之煥又素來喜好結交桀驁之士,勇俠輕非者也多從梅家子弟遊,他又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子弟,勢力滔天,絕對不能輕動啊。”
蕭維崧繼續給宋一鶴拱火,他嘴上一再力陳沈莊梅氏在麻城地方的勢力有多麼強大,看似是勸說宋一鶴不要去針對梅之煥,實則還是要把梅之煥架到火上烤,刺激宋一鶴儘快做出決斷。
宋巡撫本來就因爲無法調動沈莊軍一事,對梅之煥心存芥蒂,如今又被蕭維崧上了眼藥,誤以爲梅之煥真的存有“欲奪楚撫之位”的野心,對其偏見自然又加深數重。
其實宋一鶴和梅之煥也算是故交,梅之煥畢竟是曾經貴爲甘撫的致仕高官,作爲一方薦紳,怎麼可能會嘯聚山林呢?
可是權力使人昏狂,宋一鶴深怕自己湖廣巡撫的官位有所動搖,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完全墜入蕭維崧的話術之中,目中已把梅之煥當成了一個昏厥欲狂的瘋子,又怎麼想得到自己纔是發狂之人呢?
“梅之煥收買亡命,聚衆萬人,又欺世盜名,騙取黃麻搢紳擁戴之心,恐怕所圖極大。”
現在宋一鶴不光是因爲他自己個人同梅之煥的舊怨而發愁,還真的開始覺得梅之煥可能存有造反的野心,若讓他成功,湖廣必成糜爛之局,天下亦將爲之動搖。
想到這裡,宋一鶴心中居然迸發出一股強烈的使命感、責任感來:此非天遺我之大任?
若梟殺梅賊,收取此功,督師之任不啻已到手中!
但他又感到如果真如蕭維崧所說,梅之煥在麻城的勢力這樣強大,簡直是一手遮天,自己未必能夠順利處理梅賊。
一旦處置失措,那正在風雨飄搖之中的丁啓睿肯定不介意先搞垮自己,轉移一下皇上的注意力。
務必謹慎行事。
他又斂聲問蕭維崧說:“蕭掌櫃,梅之煥當真有不法之心?他聚衆萬人,一旦處置失當,必將糜爛一方。黃麻數十萬百姓商民,性命家產全繫於此,你可萬萬不能胡說八道,定當與我如實交代。”
蕭維崧是江西臨江府藥材商出身,作爲行商走南闖北,又拜在說書藝人柳敬亭的門下,看人的功力很有幾分火候。
他只聽完宋巡撫這兩句話,就立即猜度出了宋一鶴內心的真實想法,當即便將額頭磕在青石地板上,用力碰出一道血跡,哀嚎道:“梅之煥陰結亡命,所圖無非二者,若非流寇,便是大人。如今黃麻一帶皆已成爲梅之煥私人之地,小人商鋪盡爲其黨徒所毀,居無定所,經商無門,一心所念,便是請大人早做準備,以免事發以後,三楚爲之塗炭。”
宋一鶴和他的子侄幕僚們相顧失色,他那班毫無才具、全因裙帶關係躋身幕府的晚輩,這時已全是驚惶神色,只有一個年長些的族侄還算穩重些,貼到宋一鶴耳邊急言道:“未料梅賊實力伸張已到此地步,若不盡早辦理此賊,恐怕將來事情無法收場。”
“嗯……但梅之煥賊行尚未顯露,何況此時流寇橫張於隨州,事若有變,朝廷必以我致成激變爲罪,蕭掌櫃熟悉黃麻人情,又親來武昌出首,是否已有韜略在懷?”
蕭維崧知道戲肉已到,立即回答說:“既然流寇橫張,朝廷急求一旅以待時用,梅之煥又自請出兵大別山,撫臺大人正可以假此時勢,一試梅之煥的真心用意。”
“如何試之?”
“沈莊梅氏家資富庶,鄉里盡傳沈家莊庫藏金錢百萬之數。既然梅之煥要請撫臺大人一同出兵,會剿大別山,那麼只需撫臺遣吏沈莊,以備亂出兵爲名,向梅之煥索金銀若干萬。若梅之煥並無他意,必定束手獻銀,若其懷有反意,則必不肯捐獻錢財,當地士紳觀之,就能知道梅之煥是一個貪於財貨之人,其鄉里聲譽既毀,撫臺只需一刑吏即能捕之。”
蕭維崧的這套策略有理有據,的確是一種能致梅之煥於死地的大陰謀,即便梅之煥真的獻金銀數萬於宋一鶴,估計宋一鶴也只會覺得梅之煥所圖甚大,不然怎麼連白白損失數萬兩都捨得?
不過正因爲這個陰謀計劃過於完善高明,實在不像一個商人能夠想出的,所以蕭維崧還是強調,這套方略乃是出自宋一鶴族侄之手,他不過是代爲述之而已。
好在宋一鶴的注意力並不在這點上,他關注的問題是究竟索要多少金錢較爲合適?
一萬兩?二萬兩?還是五萬兩?
“就四萬兩吧!”
蕭維崧心裡大大喘了一口氣,他怎麼也沒想到宋一鶴關注的點會在錢的數額上面,只能在心裡苦笑,還真是高估了這位“不十年秉節鉞”的封疆大臣。
宋一鶴終於將計劃定下,他又考慮一會兒後,決定先派人到麻城沈家莊去,以備亂兵費的名義,向梅之煥索要軍費四萬兩。
若梅之煥當場就把錢叫出來,那就再從長計議;若梅之煥找一些藉口,不肯交錢,那就要將其不法之事盡數揭露出來,敗壞其鄉里名聲,最後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沈莊軍繳械收編,將梅之煥逮京問罪。
以紅隊近來探聽到的梅家家產情況,梅之煥的家資絕對不低於四萬兩,但他散盡家產、支撐沈莊軍,要在短時間內拿出四萬兩現銀,是絕對沒有一丁點可能的。
當然,也不排除梅之煥可以利用他在黃麻的威望,向其他搢紳借款來應付宋一鶴。可是他要那麼做的話,豈不正是印證了接納豪傑、收買人心的不軌意圖嗎?
自從崇禎七年高迎祥攻入黃陂、黃安、麻城、黃州、蘄水、廣濟一帶以來,義軍連綿縱橫,羅汝才曾破英山、羅田,張獻忠也曾在麻城陰山畈大敗官軍。
梅之煥召衆結寨自保,苦心經營,起蘄黃寨兵,成沈莊軍之兵勢,三次將張獻忠、革裡眼、左金王等部驅出麻城。
他怎能料想到自己不敗於流寇之手,而將敗於朝廷之手呢?
爲了更進一步添把火,蕭維崧又暗中囑咐紅隊人馬,提前將宋一鶴要派遣官吏到麻城索賄的消息散播出去,更添油加醋說宋一鶴的目的就是要用索賄,逼使梅之煥負氣起兵,好藉口鎮壓,盡奪梅家家產。
之前沈莊軍好幾次向武昌方面請求增援和支持,都被宋一鶴所拒絕,雙方本就矛盾叢生,麻城士民自然對這個謠言十分關注。
等到宋一鶴索要軍費的使者官吏真的到麻城要錢後,人們就更加相信謠言坐實,宋巡撫確實是要圖謀梅家家產。
即便梅之煥養氣功夫很高,不相信貴爲一方疆吏巡撫的宋一鶴做事會如此下作。可是梅家其他年輕子弟,還有梅之煥爲了保衛鄉里所接納的那一批豪傑亡命之徒,脾氣可就沒這麼好了,他們當即便將索賄使者捆綁掛到麻城城門口示衆。
梅之煥勸阻不能,情知大事不妙,而宋一鶴聽到這個消息後,更斷定梅之煥即將起兵生亂,馬上便移文黃安、麻城兩縣官吏,令其將梅之煥先行拘捕收押起來。
可是梅之煥在黃麻等地人脈極廣,宋一鶴要求當地官吏逮捕梅之煥的官文才到黃安,梅家就已經獲得了這條消息。
現在沈莊軍上下更是覺得宋一鶴陰謀已經完全暴露,其意圖謀奪官紳家產的野心完全坐實,天下間怎麼會有如此無恥無賴之人?
衆人本就負氣在胸,雖然梅之煥千勸萬阻,可他這段時間臥病在牀,不能經常省事,沈莊軍的事務大部分都交給本家年輕子弟處置,此時即便想要阻止事態的進一步激化發展,也無能爲力。
麻城縣的知縣知道自己那些捕快根本不可能把梅之煥抓起來,又聽說梅家子弟帶了一羣亡命之徒正在城中搜查宋一鶴派來的官吏,心生恐懼,便帶着縣衙印信逃往黃州。
正在武昌的宋一鶴聽到知縣逃亡黃州的消息,大感震驚,終於確信梅之煥造反之事是確鑿無誤之事,當即便調遣兵力,將湖廣本就不多的撫標機動兵力,乃至於一些州縣的分守之兵都調往黃麻,準備恢剿。
而梅家子弟通過各種官場故交的關係,獲悉宋一鶴已在調集官軍準備圍剿沈莊軍的消息後,自知騎虎難下,便在十一月初四甲子日,於麻城沈家莊聚衆萬人,以“誅貪官、去鳥賊(宋一鶴自署其名曰“一鳥”之事,素爲楚人傳笑)”爲名發奮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