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年間,各地發生大疫並不算什麼新鮮事。崇禎九年,延安就發生過大疫;十二年,也就是李自成潛伏商洛那一年,陝西遭遇蝗災,餓死者殭屍遍野,疫氣彌散,又曾引發大疫;十四年,京師、河南均發生大疫,死者無數。
然而,今年直隸的大疫卻特別嚴重,不但持續時間長,蔓延範圍廣,死者極多,而且發生了許多離奇古怪的事情。
這些事情在京城四處被加油添醋地迅速傳播,更給全城增添了恐怖的氣氛。
大疫是在秋天開始發作的。
傳說一天晚上,保定夜巡者在街頭突遇一位老人。老人叮囑他們:“夜半時分,有個一身縞素、哭哭啼啼的婦人會從這裡向東走去。你們千萬要攔住。如果讓她過去,會有災禍臨頭。只要等到雞鳴,事情就過去了。我是這裡的土地神,故來相告。”
到了半夜,果然自西向東走來這麼一個婦人。夜巡者當即予以攔阻。五更過後,巡邏士兵偶爾入睡,婦人乘機向東邊走去,旋即返回。她用腳將一個士兵踢醒,說:“我是喪門神,上帝命我來懲罰此地,你怎麼能聽老頭的話來攔我?災難就從你開始!”說罷人就消失了。士兵害怕,奔回家中告訴家人,話還沒有說完就倒地身死,而北直隸大瘟疫就從那天開始了。
疫情持續數月,到十月底變得格外嚴重,死者累計已達二十餘萬。因爲許多患者身上長出疙瘩,所以疫病又被稱爲疙瘩病。這時各種傳言更多了,有些事情是有名有姓的。
如一個叫曹良直的小京官,正在家中向客人敬茶,突然歪下去死了。一個剛被授爲溫州通判的宜興人吳彥升,家中一個僕人死了,另一僕人去買棺材,竟死於棺材店。名姓不詳的傳聞則更多,如說兩個偷兒,一個入室行竊,一個爬在屋頂上接贓,下面的人剛剛把竊得的包袱託上去,上面的人剛剛接住,兩人突然同時死去,而財物還懸在空中。
又說有新婚夫婦於成親之夜同死於牀上。
更怪異的是說有鬼物白天出行,用的銀子都是紙變成的。這個謠傳一出,許多商鋪都趕緊在店內放置水盆,收到銀錢後就丟進盆裡,由錢的沉浮區別人鬼,判明真假。
當然,也有另一種說法。因爲大瘟疫的爆發和傳播,幾乎和清軍的進軍時間、路線是完全吻合的。所以當然也就流傳出了,這是清軍隨軍攜行的薩滿巫師,使用妖術在摧殘明朝的元氣。有官兵親眼看到滿洲人把符咒和繪有神鬼圖像的木樁,埋在了城隍廟下。
這種說法看起來是無稽之談,但其實頗有依據。因爲清軍的進軍路線,就是一條殺戮的路線,沿途屍橫遍野,很容易就成爲瘟疫的策源地。而清軍隊伍裡數量不少的蒙古人,還可能從草原上帶來帶有病毒的老鼠和跳蚤,成爲病原體的傳播者。
大瘟疫同時對明朝和正在北直隸一帶活動的清軍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阿巴泰早前就已經向河間府一帶北上。而一直逗留在黃河流域的圖爾格,他雖然口口聲聲號稱要南下向闖軍復仇,可實際上卻畏懼於闖軍的兵勢,藉口大瘟疫的到來終於也準備撤回關外。
疫情以人口最密集的京師和清軍逗留最久的黃河沿岸最爲嚴重,所以無論是阿巴泰和圖爾格都制定了一條繞開京師撤回關外的路線。
大疫改變了清軍的進軍方向,但它對明朝的影響顯然更大一些。
大疫使崇禎非常憂懼,特別是人們都慣於從徵應、休咎的角度來解釋天災,嚴重的疫情便很自然地被視爲不吉的徵兆。雖然沒有人敢在崇禎面前提及亡國二字,但崇禎自己已經不止一次有過最壞的聯想。
他不斷地去奉先殿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當紫禁城中也有人感染瘟疫後,他又把張天師接進宮來書符、噴咒、奉經請解,但直到十月尚無緩解的跡象。
令他稍感寬慰的是,儘管徵兆是如此不吉,可是孫傳庭的表現卻極好,送來了一封接着一封的報捷文書,讓崇禎得以安心,受到鼓舞。
特別是崇禎收到了孫傳庭從靈寶送來的報捷疏,當讀到官軍在汝州和新安連連大捷,殺死無數賊兵賊將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連拍御案說:“好!好!”
接着又讀到“臣誓掃清楚、豫,蕩盡賊寇,必不敢遺一賊以貽國家之患,以解君父之憂”一段話,他興奮之極,連讀數遍,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去!”他對侍立一旁的太監說,“傳諭閣臣和兵部、吏部、戶部、工部的堂上官,立刻去平臺等候召見!”
說罷,他先去坤寧宮,將前方大捷的消息告訴周後,又與周後一起乘輦去奉先殿,感謝祖宗顯靈,使“剿賊“軍事如此順利。並祈禱列祖列宗繼續庇佑,讓孫傳庭再接再厲,廓清宇內,從此海晏河清,國祚永續……
當他來到平臺時,閣臣和三個部的尚書、侍郎都已到齊。衆臣對於突然奉詔進宮的原因並不完全清楚。他們猜到可能與前方戰事相關,但不懂爲什麼要把吏部、工部官員也召來。
崇禎在龍椅上落座。應召的官員們依次向他行了常朝禮,分兩邊立定。崇禎懷着抑制不住的興奮之情,向大家介紹了孫傳庭出關後一路大捷的情形。
說着,他從御案上拿起孫傳庭的報捷疏讓衆人傳閱。一個太監趕緊彎腰上前,接過奏疏,先遞給站在最前面的首輔周延儒。很快,從內閣輔臣到各部尚書、侍郎都讀了一遍。當衆臣傳閱之時,崇禎注意地看着各人的反應,希望看到與自己同樣振奮的表情。
太監躬身把報捷疏重新放回御案後,崇禎又對臣下環視一遍,說道:
“孫傳庭不負朕望,出潼關一個月來,連戰皆捷。所到之處,流賊望風披靡,看來闖賊之滅亡,只在旦夕之間。卿等以爲如何?”
周延儒對孫傳庭奏報的戰情並不像崇禎那麼深信,但他立刻露出高興的神情向崇禎表示祝賀,又附和着崇禎的語氣對戰況作了樂觀的預測,還提到戶部應督飭河北、山西各府爲大軍輸送糧草,不得遲誤,以便“功收萬全”。別的大臣也學者崇禎和周延儒的口氣說了大同小異的話。
崇禎聽了,點頭微笑。又說道:“今天將吏部、工部的堂官也召來,是因爲孫傳庭在河南屢報戰捷,原先被流賊盤踞的州縣已次第恢復,土寨多已招安,所以除各鎮宜整旅渡河外,各州縣官亦宜足速赴任,吏部要嚴予督催,凡規避不前者須參劾重治。一些地方須修復城池,安插民衆,則工部責無旁貸。”
接着他又談到對這次戰役中有功將士的獎勵升遷,表示對立大功者,要不吝嘉獎,“通侯之賞,斷不少靳”。
崇禎正躊躇滿志地說着,忽然注意到兵部侍郎馮元飆和張鳳翔從讀報捷疏以來就一言不發,臉上是無限憂慮的神情。他想,這次在出關問題上,馮元飆從一開始就不贊成,一個勁兒地說“持重、持重”,現在孫傳庭連續奏捷,他們還是一臉愁容,真是豈有此理!
他生氣地看看馮元飆,又看看張鳳翔,說道:“卿二人不以爲然乎?”
馮元飆說:“兵部得到的探報,皆雲流賊精悍遠勝從前,今與孫傳庭軍相遇,卻幾乎一觸即潰,此不合常理,實乃以弱兵誘敵,而孫傳庭竟未覺察,貿然輕進,臣不能不深以爲憂。”
張鳳翔接着說:“流賊素狡,詐敗示弱,萬不可信。中原傳聞,流賊數敗東虜,如此勁敵,豈可能一日蕩平?懇陛下火速傳旨,戒孫傳庭穩紮穩打,萬勿浪戰。蓋其所統皆良將勁旅,須爲皇上留此家當!”
崇禎正在興頭上,聽了他兩個的話,猶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臉色非常難看。
陳新甲見狀,趕緊站出來說:
“二位所言,固自有理;然孫傳庭久歷沙場,與流賊周旋,並非一日,對於雙方態勢,亦必瞭然於胸,豈能隨便就中敵人詭計?”
另有幾位大臣也說了附和陳新甲的話,崇禎的情緒才慢慢緩釋過來,說道:“卿等下去吧。”
這之後幾天崇禎全都陶醉在了孫傳庭送來的奏捷文書裡,每天一和朝臣相見,就要向所有人出示這些捷報,還要讓大臣們全部傳閱一遍。
他自信地想着,瘟疫一定會過去的!孫傳庭一定會獲勝的!國事一定會有轉機的!
正當他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時,太監送來了孫傳庭新的奏疏。
他迫不及待地邊拆奏疏邊往回走,回到暖閣坐下,就着新點上的蠟燭一看奏疏,不覺腦中“嗡”地一聲,彷彿捱了一記悶棍,眼前直冒金星。
孫傳庭敘述了官軍在新安之戰慘敗的具體過程,並引罪自劾。馮元飆、張風翔所擔心的事情,不幸而言中了!
崇禎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斷地在心中罵着:“孫傳庭真蠢!真不中用!剿寇多年,竟連流賊的詭計都識不破!”
憤怒之下,他想把孫傳庭立刻逮捕來京,下入詔獄。但稍稍平靜下來後,他意識到了目前局勢的嚴峻,記起了張鳳翔說的“須爲皇上留此家當”的話。
他想,暫時不能抓孫傳庭,一抓秦軍就完了。現在秦軍是朝廷最後一支機動兵力,一旦秦軍出了事情,不僅陝西會落入賊手,而且現在圖爾格的一支清軍部隊還逗留在北直隸境內,可能威脅到京師,急需勤王兵馬的增援。
崇禎心中又氣又惱,特別是他想到自己爲了顧全大局,現在還不能處置孫傳庭的時候,心中更是氣憤傷心到了無以言表的地步。
他直把孫傳庭近來的捷報全部當成哄騙自己的手腕,特別是崇禎想到自己每天都讓所有大臣傳閱捷報,更加感到顏面無存,恨不得把孫傳庭凌遲腰斬,才能一解自己在朝臣面前丟進臉面的憤恨。
他當晚毫無食慾,滿桌菜餚端上來後,他只喝了一小碗燕窩魚翅熬製成的素菜湯,其它什麼都沒有吃。
直到天邊傳來一聲雞鳴的時候,太監送來了新的奏疏。崇禎一看居然還是孫傳庭送來的,他當時就想把文書摔碎到地上,忍了又忍,才勉強忍着噁心掃了一眼。
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奇妙,孫傳庭在奏疏中寫出的剿賊方略,真讓崇禎升起迴天大志,他一下子整張臉的表情都變了,由吃了不乾淨東西的噁心模樣,變成了歡欣鼓舞到不可思議地步的樣子。
“姜伯約!姜伯約!孫傳庭就是朕的姜維!如此迴天之策,雖郭子儀再世不能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