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楊念華疑惑的眼睛,在場的陳邦彥等人無一例外地都陷入了一片沉寂。好在這樣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先前同樣沒怎麼發言的王夫之向楊念華頷首:“二殿下,正因爲每一個人對事物都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故而古人才會鑄鼎立法。將對天道、倫常、刑律等等的共識刻在鼎上詔告天下。”
“就像我朝的憲誥嗎?”楊念華跟着追問道。
“二殿下說得沒錯。就像我朝的憲誥。”王夫之微笑着應道。
“若是那樣的話以憲誥中對倫常、律法的解釋來修法不就行了嗎?合則留之,不合則去之。憲誥中倫常與律法並沒有衝突啊。”楊念華想了一下反問道。
“善。所以請二位殿下放心。修法的提案國會很快就會依照憲誥得出結論,給民間一個明確的答覆。”王夫之恭敬地說道。既像是在回答楊念華,又像是在對竹簾背後的女皇做保證。
一場原本針尖對麥芒的辯論,剎時就在王夫之與楊念華之間師生似地對話之中消弭了下來。不可否認,楊念華的這番話語在這些當世名宿眼中無疑是幼稚的。誰都清楚此次的修法之爭背後帶着太多的利益糾葛,並不是一個十四歲女孩可以理解的。然而誰也不得不承認楊念華的這番話語同樣讓人無可辯駁。
是啊,既然當初已經立過憲誥詔告天下,那就該依照憲誥中對倫常與律法的界定來決定是否修改《中華律》。否則,要麼就無視憲誥,要麼就乾脆以自己的意志修憲。顯然無論是哪兒一條都是爭辯雙方目前難以做到的。
畢竟在中華朝憲誥是諸法之母,正如楊念華所言,任何律例的修改增刪都不得逾越憲誥。當然除了女皇的旨意之外。雖然在理論上女皇的旨意同樣被憲誥所限。但在實際中手握兵權又被萬民所仰的孫露就算不願意遵照憲誥行事,其他人對其也只得無可奈何。不過到目前爲止,孫露作爲中華帝國的君王從未逾越過這條界限。就像女皇本人所說的那樣,“一個明智的君主根本用不着破憲,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在女皇如此身體力行之下,憲誥自然是被中華帝國上下視爲了“鎮國之契”。想要對其進行修改,同樣成一件難以實行的事。因爲這其中所牽涉及的利益糾葛遠大於人們的想象。
於是乎,一個十分詭異的局勢就此擺在了衆人面前。作爲一個學說既然存在於世,當然是想自己的觀點能在世間推行。被統治者所接受,爲萬民所仰仗。諸子百家莫不如此。而儒法道更是在這方面功利性極強。就而今的情況來看,士林間的學派不能有效地引起作爲帝國最高統治者的“注意”。於是這些學派在政治中體現自我價值的唯一途徑就只剩下了“立法”一條。
如果是那樣的話,儒家從一開始就在憲誥中佔有了優勢地位。須知,憲誥中的諸多條款都是以儒家的典籍教條來詮釋的。然而在另一方面,憲誥中多數的詮釋又與儒家典籍中的通常註解有着諸多出入。任何瞭解其內容的人都能覺察出《中華憲誥》的骨子裡透出的是與傳統禮教迥然不同的原則。
中華朝的士林怎麼都沒想到,當初權宜之計下的一紙文書,竟然會成爲對他們所有人的束縛。藉着今日爲皇子上課的機會,陳邦彥等人原本想要試探一下女皇的態度。而皇長子也確實如他們所意料的那樣提出了那個敏感的問題。卻不想,雙方纔一交手,就被王夫之幾句話給弄得不了了之了。
見此情形,陳邦彥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王夫之。然而作爲當事人的王夫之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而座在他們對面的楊禹軒顯然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可正當他想要進一步打破沙鍋問到底之時,竹簾後頭突然傳出了母親慈祥而又莊嚴的聲音:“華兒,你有何問題要問師傅嗎?”
“回母親,孩兒剛纔已經問了。王師父也已爲孩兒解答。”楊念華回過身恭順地行禮道。
“恩,那好吧。今天的課就到這兒。幾位師傅辛苦了,各賞錦緞一匹,中午就留下來用膳吧。軒兒、禹兒你們隨朕來。”孫露說罷,便欣然起身在一干女官的簇擁下,帶着一雙兒女離開了上書房。
雖然這樣結束課程讓陳邦彥等人多少覺得有些失落。但女皇既然這麼說了,衆人也只得起身恭送道:“謝陛下聖恩。”
接下來的午膳衆人除了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外,多少都顯得有些索然無味。因此一用完膳陳邦彥等人便各自打道回了府。一路上與王夫之共乘一輛馬車的吳偉業顯然還在爲先前的辯論耿耿與懷。卻見他一抹鬍子冷哼道:“這根本就是事先有預謀的。他們是不滿意,陛下讓我等也來給皇子授課。所以想借着這次的機會給我等來個下馬威。”
“梅村,你多慮了吧。其實陳議長他們也只是在回答殿下的問題而已。”望着一臉憤然的同僚,王夫之淡然地安慰道。對於女皇如此的安排,王夫之當然心知肚明。若說不在乎上位者的態度那是在撒謊。這並不是說王夫之畏懼當權者的權威。而是作爲一個讀書人,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在心底裡總是希望能用自己所學一展才華。現今能給皇子授課乃是一個爲天下學者所羨慕的良機。須知,歷來爲太子授課之人,一但新皇登基必然會爲新皇所重用。此外帝王兒時所學亦會影響到他日後的爲政。在士林眼中在課堂上對太子施加影響,絲毫不亞於日後在朝堂上的明爭暗奪。因此,也怪不得吳偉業如此在乎了。
“若是如此那是最好。”吳偉業口氣嘲弄地說道。在他看來王夫之雖然學識淵博,爲人謙和,但有時候也太過軟弱了一些。想到這裡他不由自住地就埋怨道:“而農,剛纔你真不應該那麼快就打圓場。老夫倒不相信真辯不過李光先那斯。”
面對有些爭強好勝的吳偉業,王夫之不爲所動地說道:“在下剛纔也不過是在回答二殿下的提問罷了。”
“二殿下?”吳偉業眉毛一挑回味道。顯然王夫之稱楊念華爲“二殿下”,多少讓他覺得有點不適應。不錯,楊念華確實是金枝玉葉,中華帝國也確實有女主的先例。但這並不代表楊念華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就能超過之前歷朝的公主。更何況還有唐朝太平公主這個惡例在先。因此多數文臣士人都下意識地將楊念華排除在外。
“殿下身爲陛下的次女,又尚未被冊封爲公主。稱其爲二殿下並不爲過吧。陛下讓二殿下陪同大殿下一同上課。可見陛下對二殿下的期望也是頗高啊。”王夫之擡起頭微笑道。
“這麼說來也有道理。”吳偉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又不無感嘆地說道:“二殿下也快要及笄了吧。想來殿下留在宮中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
“是啊。不過無論如何殿下終究是陛下的骨血,不是嗎?”王夫之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他的表現,讓坐在對面的吳偉業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因爲他分明從王夫之的口中聽出了一絲異樣。
正當吳偉業爲王夫之莫名的態度感到不安之時,在京師的首相府邸中黃宗羲卻在與冒闢疆等人開誠佈公地討論着楊念華未來在皇室中的地位。
“什麼順位繼承?”在聽完黃宗羲的說法之後冒闢疆頭一個驚訝地叫道。
“闢疆,別太激動。我朝還是嫡長制,只不過陛下想在定下太子之後,依照‘帝死子繼;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帝無子嗣,兄終弟及’的原則再列一份即位順序表以防不測。並想以此制定一套完整的《皇室即位法》。”黃宗羲表情悠然地解釋道。
由於嫡長制比較能夠減少爭奪皇位的衝突,對於政治秩序的穩定最爲有利。此外它還符合中國古代家族本位的lun理要求。因此嫡長制自從在周代被確立之後,除了秦王朝因短命而亡未立太子外,其餘朝代均將其奉爲“萬世上法”。但在實際操作中,嫡長制卻時常因爲各種無法控制的生理原因或是宮廷陰謀而無法貫徹。畢竟並不是每一個皇帝都生得出男孩,亦不是每一個皇子都身心健康的。而出於皇帝個人的好惡以及各種權貴勢力所幹涉的皇位繼承更是不計其數。爲此,明朝曾定下廢除宰相制、母后不垂簾、外戚不掌政、不預養宗室、元子不封王、太子監國等一系列制度。不過效果卻並不理想。相反往往是重點培養的太子半途夭折,卻由原本故意放棄的藩王來即位。
因此就黃宗羲等人來說還是能理解女皇的這一舉動的。特別是對於目前人丁並不興旺的中華皇室來說,一套合理的即位制度,就顯得由爲重要的了。不過對於女皇計劃中提及的某些細節,還是讓大臣們覺得有些驚訝的。卻見沈猶龍跟着便摸着鬍鬚猶豫道:“預先定下即位順序表也不無不可。反正繼承人的身份一經公開就會爲天下人所關注。朝廷反倒是能更對其進行監視。只不過將二殿下也書入繼承表之中,這妥當嗎?”
“怎麼不妥當?二殿下好歹也陛下之女啊。”一旁的李啓新不以爲然道。出身嶺南的官僚大多像他一樣不在乎楊念華的女性身份。因爲在嶺南的地區的少數民族中由女性繼承首領之位本就不是什麼新鮮事。
“話是這麼說,可二殿下她終究是要出嫁的。殿下若是帶着皇位繼承人的身份嫁到別家,這…畢竟這世上像楊親王那樣的男子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說句不吉利的,萬一以後大殿下有事,而依照即位順序讓已經出嫁的二殿下即位,那駙馬那邊又會有何種想法?”沈猶龍憂心忡忡地說道。事實上他本人同樣也不在乎女性擁有皇位繼承權。但作爲帝國元老之一,沈猶龍卻不得不考慮未來駙馬的想法。
顯然沈猶龍道出了多數人的心聲。卻見剛纔爲計劃驚訝不已的冒闢疆趕緊就接口道:“沈老您也不必如此憂心。到那個時候大殿下可能已經子孫滿堂了呢。須知,大殿下的身體可是向來健壯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真是天佑我中華了。”沈猶龍朝天拱了拱手道。其實,沈猶龍又何嘗不知黃宗羲等人心裡打的如意算盤。將楊念華書入繼承表,更多的是爲了財產考慮。就女皇本人的態度來說。無論楊念華與否她都能從皇室與楊家繼承一大筆財產。對有錢就有勢力的中華朝來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上至士大夫,下至於白丁走足共同的想法。
果不其然,見此情形,黃宗羲立刻回過身掃視了一眼衆人之後,緩緩地開口道:“陛下這麼做也是出於皇室血脈的考慮。所以還請諸位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咳,我等又何嘗不明白陛下所慮。只不過這麼做多少有點與禮不和。就像這次修刑法一事,惹出士林多少爭端。”湯來賀聽黃宗羲這麼一說,不由神色凝重地提醒道。在他看來修不修刑法並不是太重要的事,反正親親相隱的原則在中華朝立國之初起就很少再會在司法過程中被提及了。
然而黃宗羲考慮問題的角度顯然與湯來賀有所不同。只見他自信地一笑道:“萬事都是開頭難。相類似的事情多了,人們也就不會再覺得有什麼好驚訝的了。既然親親相隱的原則可以從刑律中被剔除。爲了擴大皇室的血脈,保持皇室血統的純正,將陛下最寵愛的小女兒立如繼承表之中又有何不可?”
給黃宗羲這麼一說,沈猶龍立刻便意會了他的意思。恰如黃宗羲本人所言,而今的修法之爭,從司法上看是律法與倫常在認識上存有偏差與爭執。以士林的角度來說,這又是一場儒家與道法兩家的道統之爭。可若要以政治爲背景來看待此次刑律的修法之爭,那便可以將其視爲一次試探,一次對中華朝保守勢力底線的試探。而其背後的目標則是關係到王朝未來命運子嗣繼承問題的《皇室繼承法》。無論世人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皇室繼承法》終究是要像其他中華朝的律法一樣在國會的議事廳中被審議的。因此黃宗羲等人認爲自己有必要在這部法尚未完成之前,就先行爲它鋪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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