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這水車坳內飄蕩着從積陰水升起來的河霧,前頭迷迷濛濛的。
柳白眯着眼才能看清,他們正前方的這河心洲,上頭的好多帳篷裡邊,都走出來了走陰人。
他們一個個圍聚成圈,裡邊圍着的,赫然是季家兄妹所在的帳篷。
而他們帳篷前頭,苦行僧正站在那,雙手合十,一言不發。
柳白先前所聽見的嘈雜聲響,正是這些州牧府走陰人出來時的動靜。
見自家公子出來了,原本還站在後頭的司徒紅自然就走了上來,請示過後,還將他抱起,好讓他看的清楚些。
前頭,被圍着的那個帳篷裡邊,季長安也走了出來,身上點着養陰神級別的命火,朝着堵門的老和尚微微笑道:
“不知大師清早造訪,所爲何事?”
苦行僧一言不發,雙目就這麼死死地盯着這走出來的季長安。
“大師?”季長安又輕聲問道,眼神真摯。
苦行僧依舊沒有言語,就這麼看着他。
行爲古怪,就好像個……啞巴。
柳白正盯着,腦海裡邊緊接着響起小草的聲音,“公子,這和尚修的好像是佛門閉口禪哩。”
“修煉這個佛法的苦行僧,從修煉那天開始,就只剩一次說話的機會了,因爲只要開了口,他們就會破功身死。”
“但是他們開口的那一刻,都能爆發出很強很強的實力哩,像眼前這個養陽神的苦行僧,都能將那修出第二命的走陰人打成重傷,運氣好的話,甚至都能同歸於盡。”
佛門的閉口禪,竟是這樣嗎……柳白估摸着,眼前這個苦行僧,多半也就是知道了這季家兄妹的佈置。
不然不會如此行徑。
只是這苦行僧應當是不會想着死在這了,所以自然也就不會開口。
他堵在這灰白的帳篷門口看了一陣,就轉身從這人羣當中走了出去,徑直去了對面孩兒幫的地盤。
他隨意挑了個棚子走了進去,很快又走了出來。
只是這一進一出之間,手上就已然多了一支沾滿濃墨的狼毫大筆。
在這衆目睽睽之下,他回到了季長安的帳篷面前,也沒言語,只是提起這剛剛借來的狼毫大筆。
然後在這帳篷上邊,提筆寫道:
“夜,汝欲誅衆人於此。”
這苦行僧的筆法顯然是練過的,只不過眨眼間,大筆一揮,就已在這帳篷的布上邊留下了一行飄逸的字跡。
季長安的臉色明顯變得難看,但很快又恢復過來,他微笑着佯裝不解。
“不知大師這是何意?”
寫下的字跡已是被這圍觀的走陰人所看清,此刻若再強行毀掉,未免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了。
苦行僧隨意將這軟筆丟回拿孩兒幫的幫衆面前,穩穩落地,正欲轉身離去的他,卻見吳丘竟然站在了自己身後。
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張了張嘴。
吳丘臉色大變,立馬遠遠避開。
他臉上帶着絲毫沒有掩飾的譏笑,看了吳丘一眼,旋即一步邁過了這積陰水的河流,回到北邊的那塊平地,邁步進了這後頭的山林,消失不見。
他就這麼走了,但他寫下的這句話,卻是赤裸裸的留在了這裡。
水火教那邊,一個同是養陽神的走陰人走了出來,沉聲道:“季公子,吳將軍,這出家人講究不打誑語,想必這位高僧也是如此。”
“二位覺得呢?”
季長安聽着這話,也不生氣動怒,臉上依舊帶着笑容。
“這殺人一講恩怨,二講利益。”
“季某初來乍到,跟雲州城的諸位豪傑毫無半點瓜葛,二來這講究利益……”
季長安說着笑了笑,“也不是我季某說大話,如今這養火地最好的地界已經被我佔據了。”
“至於別的……哪怕衆位的錢財陰珠都加起來,興許都比不上季某,所以說,這點更是無從談起。”
“季公子說的在理,我相信季公子!”北邊的閒散走陰人裡邊,忽有一人大喊。
緊接着又有人應和道:“我初來此地,與季公子初次相逢便得贈大禮,甚至連祈神水這樣的寶物都願拿出來與我等分享,我也相信季公子。”
人羣之中應和者越來越多,季長安也是笑着朝他們抱拳,說着感謝話。
“呵。”
柳白很明顯地聽着旁邊的沈若若發出一聲冷笑,但她也沒過多的言語。
甚至見着這吹捧之人越來越多,她也就轉身回了這帳篷裡邊。
柳白也是看了眼那季長安。
如此看來,這動手之日,多半就是今晚了。
“司徒姐姐,你也進來一下。”帳篷裡邊傳來了沈若若的聲音。
司徒紅抱着柳白,低頭彎腰走了進去。
沈若若坐在牀邊,臉上也是有着一絲慎重。
“司徒姐姐,你去通知一下其餘的姐妹們,讓她們收拾一下東西,隨時準備離開這養火地。”
“好。”
司徒紅聞言也就將柳白放了下來。
沈若若再度叮囑道:“記得讓她們別弄出動靜,一個個都動作小點。”
“好。”
司徒紅領命離去,這小小的帳篷裡邊又只剩下柳白跟沈若若兩人了。
柳白覺得這個時候,自己要是不問點什麼,那就顯得自己好像知道點什麼了。
“沈姐姐,這是怎麼了?”
“皇城來的那個季家兄妹要在這弄一出大的,到時恐怕會死不少人。”
沈若若也沒瞞着。
“啊?”柳白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那我們是不是也得快點走啊。”
沈若若很是滿意柳白的反應,然後稍稍湊近了些,悄咪咪地說道:
“她們走,我和弟弟不走,咱倆要在這裡撈着大好處才行。”
“公子,她真的打算將這本源之火分給你哩。”小草在柳白的腦海裡邊叫喊。
先不管這事有沒有成,但沈若若的確是有這樣的心思。
“好。”
柳白也是一口答應下來,又在腦海裡邊跟問道:“小草,這本源之火是還能分成好幾份嗎?”
“應該是可以的吧,這就是一團火,真要搶起來是可以被分成好幾份的。”
“但是娘娘當時搶的時候,所有的都被她搶了。”
小草知道一點,但又不多。
外邊的吹捧聲早已結束,柳白也是出去看了一圈,一切都照舊着,依舊是點火的點火,練術的練術。
唯有那北邊的閒散走陰人,離開了那麼好些個。
河心洲,那個苦行僧留下的字跡依舊明顯。
大日東昇西落,臨着晌午過後,柳白就感覺到一絲不對勁了,火旺了。
就跟烤火時,添了把柴火似得。
大火燒的很旺。
又比方說是烤火的時候,把手腳伸進去了些,離着火源近了,自然也是能感覺到。
火旺了。
火旺了就容易燒死人,所以沈若若也就從帳篷裡邊出來了。
她先是看了眼柳白,然後便是見着旁邊射覆堂的牛犇也從帳篷裡邊走了出來。
“沈姑娘伱也發現了?”
牛犇臉色有些沉重,也沒了先前的淡定。
沈若若沒有理會,她右手擡起之際,命火凝聚化作一串風鈴。
風吹命火起。
風鈴陣陣鳴。
只這一下,清脆的鈴聲就傳遍了四周,兩人身後這些媒妁會的幫衆聽着這聲音,盡皆從帳篷裡邊出來。
也不用再言說什麼,一個個的,盡皆轉頭便是進了山林子裡邊。
“弟弟……你小心着點。”
外人當面,司徒紅也沒再喊柳白公子。
“嗯,放心吧。”柳白點頭之後,司徒紅也就轉身跟着這些媒妁會的幫衆們離開了。
這也是柳白白天時候就已經交代好了的事情。
這事司徒紅摻和不來,自是早早的讓她離開比較好。
媒妁會的人一動,旁邊這射覆堂的幫衆們紛紛走了出來,事實上當沈若若搖響風鈴的時候。
牛犇就已經變了臉。
大家都是雲州城裡混的,對於這各幫派的什麼指令,那自是都門清的很。
“走!都走!”
牛犇雖然不知道這裡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但止不住他拎得清輕重。
這媒妁會都要跑了,他們射覆堂自然沒什麼理由留在這。
他們這西邊一動,其餘幾個方向的人自然也是察覺到了,最先反應的依舊是正北邊的那些閒散走陰人。
一來他們都是獨來獨往,自己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用聽着什麼安排。
二來……相比較於其他人,他們往往更知道怎麼才能活的長久。
所以緊跟着他們也都紛紛朝着後邊的山嶺跑去。
短短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水車坳這塊養火地就亂了,最中間的季家兄妹自是也聽到了動靜。
從帳篷裡邊出來後,季長安眉眼微眯,放聲道:
“養火地這好地兒,諸位急着走什麼?”
言罷,他雙手擡起輕輕一點,這水車坳四周的山嶺當中,當即升起了一片片的烏雲,落下雨幕。
天色昏暗下來的同時,柳白也是眼睜睜地見着旁邊好些個這射覆堂的幫衆,前腳剛走,後腳卻又停在了原地。
倒並不是說他們人停下了,而是他們的肉體留下了。
衝出去的是魂魄,留在原地的是肉身。
也不止是這射覆堂的幫衆,餘着其他幾個地方的幫衆,都在面臨着一模一樣的情形。
這落下來的雨水有古怪……柳白當即發現了異常。
只是他始終點着命火,燒的又旺,加之他站在沈若若這個養了陽神的走陰人邊上,因而並未被這雨水淋溼。
“我們的人跑出去了。”
沈若若擡頭看着後邊的山頭。
餘着的其他人,衝出去的都是寥寥無幾。
其中絕大部分陰神以下的走陰人,都被這雨水分離了肉體。
“季長安,豈敢!”
對面的水火教裡頭,傳來一聲叱喝,緊接着不等其動手,州牧府的吳丘就已經消失了。
“不急不急。”
季長安說話間,這整個水車坳的地界裡頭,都是升起了一絲絲的霧氣。
很淡,但聚少成多,很快這山谷凹地裡邊,便是被這迷霧所籠罩。
柳白跟沈若若站在這最前頭了,甚至都看不清對面河心洲的情形。
“公子,他這祭壇起來了,估計很快就能把這本源之火吸引出來了。”
柳白腦海裡邊響起了小草的聲音。
沈若若同樣也是知道了這一點,所以她也沒動,還拉着柳白的小手,示意他也不用急。
但其他幾個地方的人就不是這樣了。
他們見着這迷霧漸起,自是以爲這季長安動用了什麼邪門歪招,一個個都點着火悍然出手。
霧大,也見不清季長安到底是怎麼攔住他們的。
只是能聽着這四周響聲不斷。
也就在這時,沈若若抓着柳白的手,身形飄到了山後的山林子裡邊,也算是脫離了這霧瘴的籠罩,來到了這河霧之上。
先前身處這山下的迷霧當中時,自是什麼都見不着。
此刻來到這山上,柳白才發現,這河霧竟然凝成了實質!
不僅如此,那季長安還行走在這河霧之上,如履平地,他身後披着一刺繡着火盆的大紅絹布,行走間,就像是在扛着一團烈火。
“咦,那些走陰人的魂魄怎麼不見了?”
小草探頭問道。
這原本有着好些走陰人都被分離出來了靈魂,但是此刻,這四周卻並未見着他們的身影。
“這祭壇,就是他們的魂魄在底下托起來的。”
沈若若死死地盯着這霧臺上邊的動靜,頭也不回地說道。
“那他們豈不是死定了?”小草瞪着眼,同樣在看着。
“死不了,但是魂魄受創,養上個個把月是肯定的了。”沈若若說完。
這霧臺上邊終於是有了動靜。
只見原本在這上頭行走着,身形跳動好似踩着某種步伐的季長安,忽地停下,然後雙手接扣,取下身後這披掛的同時,將其甩了出去。
這大紅披掛丟出,也沒落地,竟就這麼飄在這霧臺上頭。
四周霧瘴開始涌動。
此刻,縱使是柳白身處在這山嶺之中,都能感覺到那股熾熱的氣息正在升起。
從地底,撲面,再到身前。
就好似被大日炙烤一般,他甚至還聽見了這霧臺底下,那些拖着霧臺的魂魄發出了陣陣的慘叫。
人變鬼,鬼變人。
魂魄便是兩者中間的橋樑,被這命火,或者說是……本源之火炙烤,豈是他們所能扛得住的?
“死了不少。”
沈若若話音落下,柳白便是見着這霧臺中間,倏忽現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就像是被火燒穿了一般。
也就在這時,他能清晰的感覺到,沈若若抓着自己的手,捏緊了。
她開始緊張了。
“呀呀呀!”
一道好似嬰兒般歡喜的聲音,倏忽在這凹窪地裡邊響起,傳遍四周。
其聲音清脆之中還帶着一絲童真。
“公子,本源之火出來了!你快上,快去搶,快衝呀!!”
柳白能清晰地感覺到,小草在極爲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肩膀,但是聲音卻是在自己的腦海裡邊響起的。
“不急。”
柳白盯着那舞臺中間出現的空洞,連眼皮子都不捨得眨一下。
眨眼間,上一秒還沒見着動靜,下一秒便是有着一團燃燒着的淡藍色火苗,從那空洞裡邊飄了起來。
其足足有着人頭大小,跳動不熄,只一出現便是朝着季長安丟出的那大紅披掛飄去。
季長安見狀大喜。
好似已經看見了自己收住這本源之火的情形。
小草見狀也是嘀嘀咕咕地說道:“小草道是什麼好東西嘞,原來就是個千人錘破廂錢旗,只是這東西肯定是裝不住這本源之火嘞。”
果不其然,小草剛說完,這本源之火就已經從這廂錢旗上頭飄了過去,不僅如此,它穿過去的瞬間還將這廂錢旗都燒了個洞穿。
“呀嘿!”
而後不過眨眼間,這廂錢旗就已經被徹底燒做了灰燼,落在這霧臺上頭。
本源之火跳動盤旋在這水車坳的上空,見其模樣好似極爲開心。
但是這季長安的臉色卻是變得很難看,但又有些激動。
廂錢旗被燒燬了,但是這也正當說明,這本源之火的強大。
轉眼間,他又是從須彌裡邊取出來了一尊小鼎。
跟這本源之火差不多,人頭大小,青銅材質,三足鼎立的同時上邊還有倆鼎耳,整個小鼎都是刻着夔龍紋,上邊還沾染了好些白色的泥土。
季長安取出這小鼎後,託着的雙手立馬便是燃燒起了命火。
以火燒鼎,剎那間,原本飄在這半空中的本源之火,當即有了一絲意動,似乎是要俯衝而下。
“弟弟,動手!”
沈若若一翻手,她手上便是多了一張道門符籙,其色金黃,赫然是她先前在那帳篷裡邊張貼的那張。
柳白急忙伸手從胸口的夾帶裡邊,取出來了一張一模一樣的符紙。
二者只一出現,半空中飄着的本源之火就又有些遲疑了。
“喲喲喲,敢揹着我們喪葬廟的人,玩弄這好東西,這怎麼行?”
柳白聽着了一道熟悉的聲音,緊接着他便在這對面的一處山嶺上邊。
見到了自己的“好兄弟”。
那個臉上帶着銅錢面具的喪葬廟香主!
季長安先是怒氣衝衝地看了柳白跟沈若若一眼,而後纔看向那香主,怒道:
“你都養出這第二命了,還要這本源之火作甚?!”
香主用手拍打着嘴巴,好似在打着哈欠,又好像在笑,“我不用的東西……爲什麼不能搶呢?”
“而且告訴你們哦,我已經喊了城內的其他人,像什麼周八臘這樣的貨色,都快來了,所以你們……儘快。”
他聲音剛剛落下,柳白背後這山嶺裡邊也是響起了一聲女子的大笑。
“搶本源之火?跟我虎姑奶奶打過招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