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說笛聲如訴,費盡思量 13
夜半時分,下起了一場急雨。
雨打在窗檐上,再落到樓下的石階上,發出輕微的噼啪噼啪的聲音。雨點綿綿,忽遠忽近的,天地間似乎再無旁的東西存在,文清蜷縮在牀上,分不清這究竟是白天還是夜晚,是夢境亦或是現實。
她坐在火車上,廣播裡說,近日連下暴雨,火車在附近遭遇了山洪,鐵路也被沖垮,搶修不及。她默默的聽着,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距離非常遙遠的新聞。
列車員把他們安頓在當地的臨時住所,有急事趕路的則組織他們改乘大巴。
車上有不少與她一樣獨自出行的揹包客,多半的人都決定調轉返回,或者停在原地,等情況穩定些再出行。只有她還有少部分人按照原計劃,坐着大巴堅持繼續前進。
她只是在大巴上打了個盹的功夫,便聽到車子裡有尖銳的呼叫聲,一切都彷彿在旋轉,她的座位在後面,能聽到車子下面幾乎不受控制的凌亂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土崩瓦解。她的身子隨着車身的顛簸搖晃,被拋的忽上忽下,心都像是要從胸口裡蹦出來。
只聽轟隆隆的一聲巨響,所有人的驚呼聲都被這聲巨響淹沒……她的身子落在一片雜亂的草堆上,四周散着大小的碎玻璃渣,暴雨一直下着,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她手裡攥着手機,駭然的發現自己四周都裹着血,有重物壓住了她的腿,擠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根本動彈不得。
害怕,疼痛,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視線裡是一片血紅,雨落在身上,她感覺冷,身子都在顫。她只是憑着感覺,耗盡了力氣,撥出了號碼,她並不確定能不能撥出去,這樣的環境,興許根本就沒有信號……身體的某一部位似乎在漸漸的麻木,到最後,幾乎連痛意都已經感覺不到。她只是覺得累,身心俱疲。
像是被什麼狠狠的刺了一下,疼!
文清睜開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她用力揉了揉腿,彷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出神的躺了一會兒,腿還是疼。
她緩了片刻,手伸出去,打開牀頭燈。牀頭的矮櫃上放着保溫杯,她看了一眼,坐起來,打開抽屜,找出藥盒,把藥倒在手心。她沒有細數,而是一股腦兒的將這些白色的小藥粒扔進嘴裡。她擰開杯蓋子,灌了一大口水。大約有幾粒藥卡在喉嚨間,苦澀的藥味慢慢的散開來,令她作嘔。
她喘着氣,用手揉了揉小腿,也許是心理作用,似乎沒有那麼疼了……
夜裡這樣一折騰,早晨上班的時候,文清就顯得整個人不在狀態。以至於隔壁辦公室的徐律師過來跟她討論一個房地產案的細節時,她打着呵欠,揉了好幾回太陽穴。
廉潔及時送了咖啡進來,文清說了聲謝謝,等着徐律師離開了,這才靠着椅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一整個早上都在忙着研究資料,一直沒有出辦公室。到了中午,廉潔敲門進來,問她在不在事務所吃午餐,她看了眼牆上的掛鐘,道了謝,說不了,再給她來一杯咖啡就好。
她想起來什麼,似乎一早上都沒看見韓君南,便問廉潔。
廉潔看着她笑,說:“您忘啦,他今天下鄉去見當事人的父母了。”
文清笑着搖頭,她這記性。
“昨兒晚上沒睡好?”廉潔看她,“臉色太差了,又是下雨鬧的吧?”
廉潔知道,但凡一下大雨,第二天,甘律保管沒了人形。
文清從抽屜裡摸出個小鏡子來,照了照。鏡子裡的人,臉色慘白,眼睛裡布着血絲,跟夜裡鬧了鬼似的。
廉潔往外走,說:“甘律,可別只喝這咖啡就把午餐給糊弄過去了——哎,還有,下午你還有個庭審,千萬別忘了。”
文清看看時間,愣了一下,突然拍腦袋。
她怎麼忘了這茬。
走到門口的廉潔聽見動靜,動作停了一下,回頭,問:“甘律,怎麼了?”
“哎,小廉,君南有沒有給你一份材料?就今天下午庭審的那個案子。”文清問。
廉潔搖頭,“沒有,他今天一早就開車去了鄉下,聽說路不太好找。”
文清撓着頭,說:“沒事了,你快去吃飯吧。”
廉潔有些奇怪,卻還是走出去。
文清等門關上,開始撥君南的電話。
前幾日,她把案子的材料交給君南,原是想讓他也看一看,想想該如何辯護,也寫一份材料出來。可偏偏她犯了豬腦袋,忘記吩咐他了旁的事情,也忘記今日下午還要庭審。
君南一聽到她的話,忙“哎呀”了一聲,說,“好像落在我哥的書房了。”
文清咬着牙沒出聲。
她早就知道,一定會出岔子一定會出岔子。她這樣半吊子的人,怎麼能帶實習律師呢?現在是比拼誰更糊塗的時候嗎?
一聽下午要庭審,君南比她還要着急,“文清姐,現在去拿還來得及,我這幾日住在我哥那兒,我哥的地址你知道吧……”他報了地址,跟韓君墨書房的位置。
“都是我太大意了。”君南在電話那頭長嘆了一聲,“文清姐,拜託你了,我把密碼發給你,你現在就過
去……我哥工作起來跟一陀螺似的,白天一準兒見不着人的……”
文清看了一眼時間,也沒有其他的法子了。
好在距離並不是太遠,是一幢西式的小高層,她是去過那兒的。
他那時候還在黨校進修,難得休假,回來後總會跟浮生、良安他們小聚,有時會叫上她,地點便選在小寶或是浮生的別院,偶爾也會去他的住處。
車子在大門口就被保安攔了下來,問他們要找哪位戶主。她交代司機,務必要等她一會兒,她拿了東西馬上就回來。
司機答應後,文清下了車,站在保安室的窗口,二話不說,把證件放到桌上,取了桌上的來訪登記冊,簽下自己的姓名。保安看了看,把證件還給她。
這裡的小區用低矮的圍牆圍了起來,四周種着槐樹,把住宅與圍牆外的景色,隔絕開來,看着滿眼的蒼翠青蔥,十分清淨。
她打着傘,聽着雨點子吡啵吡啵的打在傘布上,快步的走過鵝暖石的小徑,到了門口的時候,君南發着密碼的信息也到了。
她用食指在屏幕上輕輕滑了一下。
屏幕裡顯示出來的八位阿拉伯數字,瞬間攪動了她的腦神經。
她擡手,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往下摁,指尖竟然在輕顫,心裡也跟着生出了一股怯意,後背跟起了汗似的,熱。
隨着“滴”一聲,門鎖打開了。
她把傘掛在外面,在玄關脫了鞋,徑直去書房找案卷。案卷自然沒有找到,反倒聽到外面傳來“咔噠”一聲。
安靜的屋子裡,這陡然的一聲響,讓人心裡有些發慌。
難免受驚的,這個時間段,這屋子裡頭不該有聲響纔是。她頓時感到了一股寒意,驚魂未定的撫着心口走出來。
門一滑開,韓君墨站定了,便發覺了文清的存在。
他眯了眼,打量她。
她半彎着腰,手扶着橡木門,半長不短的頭髮束在了腦後,有一捋劉海不服帖的垂了下來,她探頭探腦的環視四周,用手把那劉海攏到耳後。
鼻端似是嗅到什麼,文清全身的神經都敏感緊張起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見韓君墨只穿着件灰色的浴袍,髮梢還在往下滴着水,顯然是剛洗完澡,她不經意的皺了一下眉頭,忽然緊張,“三哥。”
她笑笑,笑的儘量自然。
文清固然沒有料到,這個點兒,他竟然在家,他應該有多忙,她是能想象的。韓君墨自然也沒有想到,只是一個沖澡的功夫,出來竟看見她。
他們對視了有那麼一秒鐘,韓君墨點點頭。
兩人都沒有好好交流一番的想法。
文清安安靜靜的站着,她很久沒有這麼的緊張過了,也知道自己的臉在發燒,不知是否因爲屋內的暖氣充足,額上的汗意積攢的,彷彿下一瞬就能滴出水來。
韓君墨覺察到,他挑了一下眉,擦着頭髮,趿拉着拖鞋從她旁邊走過去,問了句“你怎麼在這兒”。他手上的毛巾被他隨意的搭在了沙發邊上,沒搭好,掉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沒有去撿。
“取一份材料,被君南落在你這兒……”文清頓了頓,說,“我以爲你這會兒不在家……”
“喝點兒什麼?”韓君墨打斷她,語氣不鹹不淡。他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了點兒紅酒,目光凝在窗外的槐樹上。
“不了,我拿了材料就得走,下午還有庭審。”文清下意識的舔了下乾燥的脣。
韓君墨眉頭一動。
“君南說落在你書房了,我剛纔並沒有找到……或許……你知道他放在哪兒了嗎?”
“田家的案子,你費心了,多謝。”韓君墨再一次打斷她,答非所問道。
甘文清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連續兩次打斷她的話茬,她原先準備好的說辭,都不知飛哪兒去了,一時之間竟啞了口,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的視線撞上,都沒有移轉開來。
空氣也彷彿凝滯了起來。
“我不接受。”文清說,“一則,這是我的工作,再費心,也是應該的。再則,你似乎沒有立場來跟我致謝。”
她說的話非常中肯,在情在理。韓君墨看着她漸漸放鬆下來,可見終於不那麼緊張了。
他的一雙眼睛,黑沉沉的,盯住她,心裡卻突的生出一股心煩意亂。
“既然找不到,那我再想別的法子,我該走了。”文清說完,緊抿着脣,徑自往外走。
她的步子既大又急,她進來的急,還沒來得及換上拖鞋,腳上是白色的襪子,踩在地板上,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韓君墨把杯子按在桌子上。
“等一下。”他說。
文清站在玄關處,兀自穿好了鞋,回身,望着韓君墨
韓君墨也望着她。
兩個人沉默的對視。
“是這個嗎?”他舉了舉手裡的案卷。
文清隱約看見封皮上幾枚黑色的大字,她笑了笑,點頭:“就是這個了。”
韓君墨點頭,慢慢的走近她。
玄關處有兩級臺階,他沒有走下來,以着居高臨下的視角,望着她,低聲說:“那麼……”
文清望着他,心裡“咯噔”了一下。他那一成不變的目光陡然間變得蒼涼而沉鬱,隱隱的還帶着一點熱切,一點都不像他。
“這字,也是你籤的?”他慢慢的開口,語氣卻是迫切的。
他的視線銳利的像是兩把鋒利的刀子,彷彿要把她剖開來看個究竟,才肯罷休。
文清看清右下角的簽名,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拳,只覺得身上汗涔涔的,貼身的衣服都幾乎要被汗浸溼。
“是我籤的。”她清清楚楚的說,她對着他的眸子,問,“我的簽名有問題嗎?”
韓君墨眯了下眼,皺眉。
他審視着她。
“三哥,如果沒有問題,我得去法……”
她的話再次被打斷。
“爲什麼每頁都要塗上簽名?”他的聲音陡然增大。
文清心裡一疼,沉默。
韓君墨幾乎聽得到自己咬緊牙齒的“咯吱”聲,他知道自己失態了,可他顧不得。
他究竟在期待什麼?
他又有些懊惱。
“因爲習慣。”她的聲音很輕,空洞的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飄渺而來,“如果我已經滿足了你的好奇,那麼……不好意思,我要趕不及了。”
她果斷的擰開了門把手。
正遇上歐陽進來。
“甘律師。”歐陽驚訝,卻仍是禮貌的與她打招呼。
文清點了一下頭,沒有出聲。
歐陽看着文清走遠,擡頭看見韓君墨一言不發的站在玄關處。
“把這個還給她,務必……按時把她送到法院。”韓君墨看見歐陽,把手裡的案卷塞給他,徑自回到屋裡。
歐陽面色一整,應了一聲。到底是沒多一句嘴。
他開車追了出去,看見甘律師還沒有走遠,便長出一口氣。他不自由在的嚥了一口吐沫,韓市的臉色,委實駭人。他從沒見過韓市這個樣子——臉色明明差的要命,眼睛裡卻彷彿能迸出火花來。看着甘律師走的時候,竟然有點兒茫然無措的意思。
“甘律師。”他叫了一聲。
甘文清回頭看是他,皺眉。
歐陽下車,快速的繞到另一邊,將門打開。
甘文清看着歐陽,安靜的站着,搖了搖頭,說:“有出租車在外面等我,謝謝你了,你還是回去吧,他這會兒應該比我更需要車子。”
歐陽如何不知這點,韓市今天一天的行程都排的滿滿的。去工業區時還落了一身的異味,若非省下午飯的時間,又是順路,也沒這閒空兒回家一趟。
“我剛剛來的時候,並沒有在外面看見出租車。”歐陽扶着車門,溫和的說,言外之意非常明顯。
文清沉默片刻,知道歐陽沒有誆自己的理由,大概是那司機等得太久,又等不及了,便先行離開了。這個小區僻靜,想在附近打一輛出租,不容易。
歐陽看文清的臉色。
文清沉默片刻,說:“那便辛苦你了。”
她上了車,看見旁邊的座椅上放着案卷。
“這是給您的。”歐陽說。
文清“嗯”了一聲,把案卷在膝上攤開,上面似乎還殘了點兒他的溫度。
她忽然間覺得累,剛剛那樣的面對分明只是片刻的功夫,卻又漫長的彷彿讓她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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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了一下簡介,我是個簡介無能的人,不知道新簡介是起到了“解惑”的作用,還是起到了加深疑惑的作用……謝謝你們的陪伴。
今日更畢,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