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你說水靜蓮香,惠風和暢 12
允之手裡端着明奶奶的雞毛撣子,叫着衝出來,看見韓君墨站在院子裡,一下子丟了雞毛撣子,從臺階上跳下來,朝他跑了過去。
“二叔!”
韓君墨忙放下手裡的提盒,彎下腰,穩穩的將允之接住。
“哎喲,我看看你這小猴子……”他把允之扛起來,晃了兩圈,皺着眉,“咦,沒長高啊?”
允之在他臂彎裡扭着小身子,不服氣揚起小下巴,叫起來:“高了!高了!”
韓君墨笑。
葉承芷頭一個走出來,撫了一下掌,笑道:“小猴崽兒怪會搗亂的,你別由着他。”
“媽!”韓君墨將允之夾在胳肢窩下面,允之哈哈的笑着。
“你仔細點兒,別摔了。”葉承芷到底是有點兒擔心,又說,“還擔心你趕不回來吃飯。今天晚飯都是你明奶奶一手準備的,不讓我們插手哩,瞧瞧你的待遇。”
韓君墨轉了轉臉,明奶奶正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允之。
又如也走出來,一邊跟君墨打招呼,一邊喊允之下來。
韓君墨將允之放下來,攏着明奶奶的肩膀,明奶奶驀地一拍手,“喲”了一聲,顛着小腳兒去了廚房。
葉承芷看了一眼明奶奶,搖了搖頭,說:“你明奶奶最近忘性大,叫她好好休息,偏又閒不下來,總說不放心這,不放心那。”
韓君墨聽着,若有所思,跟着母親進了屋。
“媽,明奶奶今年體檢過了嘛?”韓君墨沉聲問道。
“還沒有。”葉承芷回了一下頭,她笑了下,“每年都是六月給她做一回全面檢查,年紀大了,總說不喜歡醫院的味道,每回去,都跟小孩兒似的,不情不願的。”
韓君墨點着頭,一一跟祖父、父親、君然打招呼。他脫了外套,徑自過去坐在君然身邊,兄弟倆說了一會兒話,又如給他們倒了茶。
允之又迅速的爬上了韓君墨的膝頭。
葉承芷笑眯眯的,說:“你這一晚上都在問你明奶奶,也不見你關心關心我們。”
韓君墨沉吟了片刻,說:“這兩天,有時間,我想帶明奶奶去醫院,做一下詳細的檢查。”
韓德正在喝茶,聽君墨這樣說,擡了一下頭。
韓建中與葉承芷對視一眼,也用詢問的眼神的看着兒子。
“怎麼?”又如先問。
韓君墨玩笑似的捂住了允之的耳朵,任允之在他膝上扭着身子,他沉默,半晌才說:“不確定,我剛剛在院子裡跟明奶奶聊了一會兒……我回來之前往家裡打了電話,也是明奶奶接的。”
他想了想,又搖搖頭,“有些不對勁,症狀很像是阿爾茨海默病……希望只是我多想。”
“你是說……”韓德最先反應過來,“嗯哼”了一聲,皺眉。
又如有些不相信,“不會吧,這兩天我見明奶奶,總是笑眯眯的,拖着我的手說了好多話,不像是……”
“承芷啊。”韓德點了一下頭。
“是,父親。”葉承芷坐直了些。
韓德閉了一下眼睛,“家中的事情都交給小沈。”
“父親,您放心。”葉承芷
韓建中看了妻子一眼,對韓德說:“父親,那……”
韓德盯着他,擺了擺手,語氣極其平淡:“不管是不是,都緊着你們的口風,記着你們母親的話,別叫她瞧出異樣來。老二、老三那兒,你也給我照應好了。”
“是。”韓建中應下。
韓德輕抿了一口茶,”嗯“了一聲,又對君墨說,“去醫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爺爺,我明白。”韓君墨深深吸了一口氣。
韓德又用手點了點葉承芷,“回頭你跟小甘打聲招呼。”
“是。”葉承芷略低了下頭,“倒是我平日裡疏忽了,只當阿姨是歲數大了。”
韓德擺擺手,“這事不怪你。”
沈阿姨走過來說可以開飯了,韓德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出去吃飯。
餐廳裡,明奶奶已經擺好了桌子,滿滿一桌子的,看着非常豐盛。明奶奶笑眯眯的,指揮着他們都坐下。她遞了溼毛巾給韓德,說:“姑爺,擦擦手。”
韓德清了清嗓子,接過溼毛巾。
衆人迅速的交換了一下眼神。
“您也坐下來。”韓君墨按了一下明奶奶的肩膀。
剛剛在院子裡還不覺得,這會子搭着奶奶的肩膀,手下彷彿只能碰到一塊一塊的骨頭,這一瞬間,他也只能想到諸如“瘦骨嶙峋”這樣的形容詞。
他就這樣把手搭在明奶奶的肩膀上,搭了好一會兒,才端起了碗。
“奶奶,您吶,今兒也享受一回。”他笑着。
“哎,哎。”明奶奶笑,專注的看着韓君墨給她盛湯。
“小墨兒啊。”
“奶奶。”韓君墨把小瓷碗遞到明奶奶手裡。
“這孩子叫啥名兒?長得可真像你大哥小的時候。”
韓君墨聽明奶奶這麼一說,沒有回話,看過去,明奶奶正頗好奇的盯着允之看。
“太奶奶,你不認識
我啦?”允之從座位上爬下來,仰着頭,皺了皺小眉頭,晃着明奶奶的胳膊。
“允之!”又如有些着急,剛要過去把允之抱走,君然攔了她一下,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明奶奶正怔怔的看着允之,兩道稀疏的眉毛,漸漸的擰到了一處。她緩緩的擡起手,摸了摸允之柔軟的頭髮,臉上的皺紋褶子都似乎在輕顫。
過了好一會兒,她彎下身子,把允之摟緊了,渾濁的眼睛裡彷彿有晶瑩的光在閃爍,喃喃道,“小允之啊……”
“太奶奶。”允之難得露出十分乖巧的意思,老老實實的窩在她懷裡。
餐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韓德遞給韓君墨一個眼神。
韓君墨望着祖父的眼睛,鄭重點了點頭。
吃飯的時候,大家有些刻意的聊着天,話題多是繞着君然、君墨兄弟二人的工作轉。君然當初是以雙碩士的身份進的高翻局,也算是子承父業。君墨卻是這家中第一個沒有出國喝過洋墨水的人,第二個,自然是君南。飯畢後,大家轉到客廳,韓德冷不丁的問了句,“……小甘的閨女,搞的那個慈善活動,怎麼樣了?”
祖父口裡的小甘,便是童丹丹的母親,也是甘文清的阿姨。
韓君墨搖了搖頭,喝着茶,待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將視線集中到他身上,不免有些發愣,知道祖父還在等着回答,便苦笑了一下,說:“我真是不大清楚這個。”
韓德並不意外,清了清喉嚨,白色的眉毛挑起來,“你母親的眼光不錯,這是個不錯的姑娘。”
韓君墨一時沒接話,心裡“突突”的,跳的厲害。祖父陡然開腔跟他說這話,意思已經是明擺了的。這讓他竟有了後背汗涔涔的感覺。
又閒話了一會兒,韓德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回房休息了。
韓君墨要送他回房,韓德擺了擺手,說:“我耳不聾眼不花腿能行的,不要人陪”。
君然、君墨兄弟二人,在衆人都散了之後,依然坐在客廳裡閒話聊天。前幾年,君墨在外地任職,君然跟着領導飛東飛西的做翻譯,一年到頭的,也見不到幾回。
“君墨。”韓君然仔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我也認爲,丹丹那丫頭不錯。”
他想了想,又點頭,“錯不了。”
韓君墨抿着茶,不言語。
“我看見明奶奶準備的那些東西了。”君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輕嘆了一聲,“還過不去呢?”
韓君墨扯了一下嘴角,反問,“什麼還過不去?”
君然神色如常的點着頭,“這些年,我細想起來,也就這麼一回事。我跟又如結婚前,我也就只知道,咱們家,跟喬家是世交。至於喬又如,她是方是圓,是長是扁,我還真不清楚。母親說,又如年底就回國,到時候你們見一面,這事,暫且也就那麼定了。聽着,像天方夜譚是吧?可你瞅瞅,如今,連允之都這麼高了。”他擡手比了比。
“你知道嘛,我頭一回見她的時候,她遲到。我那會兒邊坐那兒喝咖啡,邊想着,她會長的什麼模樣。不能不想,因爲她極可能,就是跟我過一輩子的人了。跑不掉的。我也只能盼着,起碼能看着順心不是?”
君然笑了笑,“做了最壞的打算,想象着她看人時眼睛是白色多過黑色,洋派舉止,張口洋文……我也不能太挑剔是不是?我自己也是靠說兩句洋文吃飯的。結果呢……你也看見了,你嫂子……”
韓君墨點着頭,又如嫺靜溫婉,便連聲音也是溫和細軟的,一點兒看不出在外國生活多年的跡象。
“後來你嫂子跟我講,她那天是故意遲到的,她在外邊兒觀察我很長時間……我怕她是假洋鬼子,她也擔心我是戴着酒瓶底子厚的眼鏡的呆板又變態雙博士。”
君然笑出來,“你嫂子看着脾氣好,其實犟的很,結婚後,她在國內,我反倒在國外。那會兒,倒是想吵架,偏吵不起來。好不容易聚一回,還帶着任務,兩家長輩都在催着造人啊……我跟她結婚是舊式做派,可到底不是舊時的人,你說說,這感情還沒整清爽呢,我們上哪兒造人去?”
“我那會兒情緒差,就特別容易想到過去的事兒,想到你,難免羨慕。”君然看了一眼弟弟,“你不知道吧?”
韓君墨笑,搖頭,“不知道。”
這是君然第一次跟他說這些。
“我就想啊,我怎麼沒跟君墨一樣,有個形影不離的小青梅呢?每天吵吵鬧鬧的,多有趣兒?日後,再順理成章又理所當然的把她給娶回家來慢慢欺負,多好……可不管是羨慕,還是後悔,我都來不及了不是?我命裡,沒那麼一個小青梅,可那時,我枕邊有個喬又如,我得朝前看,既是娶了人家,不管鬧多大的彆扭,我都是她的男人,她這輩子也都是我的女人。”君然搖了搖頭,“人跟人吶,斷了跟這個的緣分,你哪裡知道,會不會有下一個緣分在別處等你呢?”
“我一直以爲,那丫頭日後會大大方方的喊我一聲大哥,可後來的事,誰也沒想到料到。難過是難過,可惜是可惜,可活着的人還得過日子,是不是?三十多歲,總這麼飄着,也難怪母親着急上火。”
“就眼下,比丹丹還好,還要合適的姑娘,你找一個來。但凡你能自個兒找到,他們也不必這樣操心了。況且,你怎麼知道,丹丹不會是你的那個又如呢?”君然拍拍弟弟的肩膀,站起來,“老婆孩子還在等我,你也早點兒休息。”
韓君墨靜靜的坐在那兒,偌大的客廳,只剩下他一人,客廳裡的大鐘發出了厚重的鐘響,他默數着鐘響……已經十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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