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你說良辰美景,乘興獨往 16
甘文清仰起頭。
他仍是低頭望着她,笑意極淡,那模樣,波瀾不興。
甘文清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不對勁,分明有哪兒不對勁。她的心跳的厲害,呼吸也開始亂了,究竟是哪兒不對,她卻又一時說不上來。
“你早知道……”她停了一下,只覺得滿口的苦澀,到底是不再出聲。
“知道什麼?”韓君墨輕聲反問。
她吸着鼻子,硬生生的將接下來的話給逼了回去,
“沒什麼。”她輕輕搖着頭。
韓君墨靜靜的看着她。
看着她臉上緊張、迫切的神色,漸漸的變成了一股哀切。
心頭跟着一震。
“我先送你回去。”他無聲的攬着她,往車子這邊過去。
甘文清靜靜的坐着,車子平穩的行使,她的鼻子發酸,想着他,想着向真,想着丹丹……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晚上,她、君墨、向真、浮生、弘炎……坐在陽臺上,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喝着老管家自己釀的米酒,無所顧忌的暢談。那個時候,他們誰也想不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有朝一日,他們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下車後,韓君墨繞過去給她開車門,心裡想着,不能操之過急,今天已經足夠了……卻仍是伸手,輕輕抱住了她。
他們就這麼,默默的擁抱了一會兒。
甘文清想到什麼,抵開他,說:“永達工業區那兒,你什麼時候覺得妥了,託人告訴我一聲。”
韓君墨看着她,對她溫和的微笑,說:“我一向要求他們公私分明,可真正做到也不是那麼容易,這個事情,我不瞞你,但也不能跟你說太多。你擔心我,我理解,也很高興,我現在能說的就是,不論你想做什麼,只要你覺得是正確的,必要的,那就去做,不必擔心給我添麻煩……我說過,我們以後都不必對彼此道謝,同樣的,也不必擔心給對方添麻煩。”
“我們兩個,都不必那麼生分。”他輕聲說着。
甘文清沒有看他,可她不用看,也能猜到,他說這話時,眸子裡定是蘊滿了笑意。
“就一條,我知道你不怕麻煩,可這事兒……但凡有一點兒不對勁,一定要告訴我,起碼,我能護着你,知不知道?”
甘文清在腦子裡迅速的分析着,並沒有接話。
“回答我……”韓君墨扶住了她的肩膀,強迫她與自己對視,“知不知道?”
“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甘文清盯着他黑黑的眼眸,下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可她想,他必定是知道的。
韓君墨又說了幾句,都是關心的話,這纔跟她道了晚安。
怎麼在韓君墨灼熱的視線下走進門洞的,甘文清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手腳僵硬的,連怎麼擺放都不知道了。
回到家裡,才發覺,他的衣服還被她披在身上。
這個晚上,她半睡半醒的,彷彿一直沉浸在夢境中,好不容易從夢中醒來,卻發現,天還沒亮。她閉着眼睛,翻了個身。
等清晨終於來臨的時候,她睜開眼睛,看着從窗簾縫隙裡,透出來的第一縷破曉的晨光,擡手使勁兒的按了一下眼眶。
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每天都會有一個明天,可是,所有的人或事,一旦錯過,就再難回頭了。
早上約好的顧問單位談判,意外的進行十分順利。
甘文清與徐朝陽一同走到停車場時,徐朝陽衝文清挑挑下巴,“你今天可不在狀態啊。”
甘文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直接拉開車門,說:“我只是不擅長這個。”
徐朝陽聽到這句,竟笑了出來,上車。
“那你擅長什麼?”徐朝陽繫着安全帶,“擅長跟政·府打擂臺?”
甘文清看了他一眼。
搭檔這些年,徐朝陽對她的辦案風格及手法,已經相當瞭解了。
“不是我說。”徐朝陽目不轉睛的盯着前面的路,“你看看你接的都是些什麼案子?馬馬虎虎的,也就田家這個還不錯,起碼油水多……真不是我說,這案子虧得你贏了,要是輸了呢?”
甘文清沒接話,徐朝陽連着兩個“不是我說”,想必,是有話要說的。
徐朝陽就說:“人當事人叫你打承包合同糾紛案,你就打成承包合同糾紛案,你說你,非得往環境污染損害賠償上硬湊……”
“不是硬湊啊。”甘文清糾正道,“有證據的。”
徐朝陽猝了一口:“那是屁!”
“哎,注意影響。”甘文清笑出來。
徐朝陽也笑。
“你是沒看見。”甘文清看着車窗外迅速後退的梧桐樹,“大片大片的果園,全部沒了。我去了好幾回,老徐,你沒法子想象,在市政重點建設項目的下面,有這樣的存在。任你費勁巴拉的去尋,愣是找不到一顆長勢好的樹木。”
“上·訪過,投訴過,環保局沒有介入,檢察院更是沒有介入,下來的專家,做的是病蟲害防治處理。”甘文清撇了下嘴,“當事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所有的積蓄都砸在這果園
裡,一個大男人,跟我說着話,抹一下眼睛。”
“甘律師,他們說你專打這樣的官司……”
那男人充滿期冀的聲音,猶在耳邊。
“你到現在還看不開?”徐朝陽說了這句,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你就是太容易心軟。”
甘文清笑了笑。
“你又不是第一天碰到這種事情,你倒是不管不顧的一頭栽下去,你敢跟有關部門叫板,當事人呢?你跟他講,他要告的是政·府,他肯陪你玩?一準兒把你丟下!到時候你成了什麼?笑話!”徐朝陽因爲剋制着情緒,臉迅速的漲紅。
“就算當事人肯陪你走這一遭,又怎麼樣?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說完,車內安靜了片刻,甘文清也沉默了。
徐朝陽早她兩年進中北,他們曾經一同接過一個案子,因爲是初出茅廬,他們付出了很多努力與心血,也隱隱的,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卻依然無知無畏。
他們費盡心力的蒐集證據,一遍一遍的梳理材料,最後,什麼都準備妥當了,當事人卻私下拿了一筆賠款,輕飄飄的告訴他們,要撤訴。
他們一起去當事人家裡,無論怎麼樣勸說,非但沒取得諒解與尊重,反而受到了無止境的質疑與白眼。
不得不承認,這件事,在他們最熱血沸騰時,簌簌的給他們兜頭灌了一盆冷水。
她的老師韓建民,還有他的老師譚毅,什麼沒見過?對他們的遭遇,保持着讓他們望塵莫及的不動聲色。
末了,譚毅當着他們的面兒,毫不客氣的丟下一句——在我們這一行,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愚蠢。
後來,韓建民跟他們有一次開誠佈公的長談。
有經驗的,知道明哲保身的律師都清楚,這類案件,很多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跟整個司法系統、行政系統叫板,便是搭上錢跟時間,也是徒勞,難贏。
“難贏,卻不代表贏不了。我們除了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還必須要讓當事人瞭解現狀,我們不能替當事人做任何的決定,是前進,還是後退,決定權在他們自己手上。比如你們這次的案子,當事人家境困難,如果堅持到訴訟結束,很可能就傾家蕩產了……他們要的究竟是公道,還是生活,你們事先斟酌清楚了嗎?如果明知不可爲,還讓當事人傾盡家財孤注一擲,去打一場必輸的官司,真的是最大的維護了當事人的權益嗎?這只是我們這些老人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經驗,讓你們碰一次壁,怎麼樣做,在你們自己。”
陽光穿過車窗玻璃,照的車內暖烘烘的,明亮極了。
她早已不是當初只知道往前衝的愣頭青小律師,可很多時候,面對當事人拋棄尊嚴,押上身價的無奈,她仍是無法做到其他老律師那樣的波瀾不興。
說她容易心軟的,不是徐朝陽一人。
“老徐……”甘文清側了一下頭,“如果我說,我是說如果,即使我不靠打這場訴訟,也能幫到他呢,你信不信?”
“幹嘛,你想靠家裡啊?”徐朝陽歪頭看她一眼,儘量輕鬆道。
“去!”甘文清撇撇嘴,眉毛擡高了些,說,“只是有點兒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徐朝陽想了想,說:“我知道攔不住你,不過,你吧……別的不成,運氣倒是不錯。”
他說着,笑出來。
哪一行,都沒有絕對的運氣。
“總之,需要我幫忙的時候,你吱一聲……不過,哭鼻子了,可甭來找我,恕我的肩膀不外借……”
“呸!”
凌越大早在門口碰到韓君墨,心裡到底是有些納悶,素來沉鬱的韓副市,怎麼去了一趟S市,就神采飛揚的。
“凌主任,早。”韓君墨淡淡的笑着。
“早……”
凌越說,韓副市這麼快回來了。
韓君墨笑微微的,說,出去一趟魂不守舍的,回來了就踏實了。
說着便與他道別。
凌越看着韓君墨風一樣的走了,不免思忖着,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韓君墨都反常的有些叫人摸不着頭腦,竟叫人心裡騰騰的升起一股不安來。
韓君墨正趕着去一個碰頭會,還在途中的時候,接到舒維黎打來的電話。
“姑姑。”他叫了一聲,“舒爺爺怎麼樣了,我晚上才能過去。”
舒維黎的聲音極爲溫和,這點,柯知涯像她的母親。
“老柯說你已經回來了,你舒爺爺暫時沒有大礙……”舒維黎說着,笑了起來,“甭怪姑姑我八卦,按說我早該猜出來的,你們都是晴晴的朋友,你還介紹她給知涯做辯護律師……”
韓君墨愣了一下……
“那孩子很是有心,我們都很喜歡……”
他聽着舒維黎帶着笑意的說這些家常話,便覺得格外的親切與鬆弛。
“墨子啊……你能這樣,姑姑替你高興。”舒維黎的聲線有些變化。
韓君墨想一想……他也真是高興。
其實再多說什麼,倒不重要了。
舒維黎果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一聲嘆息,過了一會兒,忙說:“瞧我……大早的,你還要工作不是?”
韓君墨仍是笑着,舒維黎很快收了線。
他放下手機。
原來,她一直以晴晴的朋友自居……
晴晴的朋友有哪些,沒誰比他更清楚了。
像是又印證了什麼似的,他舒出一口氣,有些輕鬆,又有些緊張。
心裡有了這樣的肯定,便處處都能找到漏洞與破綻,也處處都是屬於她的痕跡。
————————————————————
糉子節假期到了,祝親愛的大家,節日快樂O(∩_∩)O~
閱讀愉快~~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