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你說水靜蓮香,惠風和暢 8
甘文清開始找柯知涯,手機是不通的,她不敢直接撥到西山衚衕,她知道,這事若是驚動了老人家,會是怎麼樣的後果,她動動腳趾頭,也能想象的出來。
末了,沒有法子,甘文清撥了電話到鐵獅衚衕,是王阿姨接的電話。難得的,祖父母竟都不在家中,她火急火燎的,說,王阿姨,我這就回去,說話的功夫就到,您千萬別驚動爺爺奶奶。
這時候,也只能用內線電話了,她想。
路上,有電話進來,甘文清接聽。
是廉潔。
詳盡又叨叨的,彙報了一堆事情——甘律,行程我都給您改成下午了,您可不能撂挑子。她只是隨意的應着,精神沒辦法集中到廉潔說的這些事情上面。
快收線的時候,甘文清忽然想起來,問:“田冬升那兒的眼線還沒撤吧?”
“是的,還沒有撤。”廉潔說,“要做什麼嗎?”
甘文清“嗯”了一聲,說,“查一下,田冬升這會兒人在哪兒……這事別告訴別人,任何人都不行,知道不知道?”
“是。”
她並不是在黃琉璃瓦的宮殿,與紫綠琉璃瓦大院的光彩氣氛中長大的。她自記事起,便奔跑在漏着陽光的寬闊的林蔭路,與長長曲曲的田園地壟上。
在那個地方,常人家中的院子裡,也會種上桃樹、梨樹、柿子樹,少數人家會種上一兩顆枇杷樹,枇杷長成後,黃燦燦的誘人。在那個地方,夏天的夜晚,便在樹下搬把椅子,或是乾脆鋪上一張涼蓆,躺在上面納涼。在那個地方,在小館子裡,熱騰騰的來一碗小餃子或是鴨血粉絲,分不清巨賈富商與市井小民,小小的鎮子上,熱鬧的時候,也是摩肩接踵。路口偶會搭上戲臺子,依依呀呀的唱着根本無法聽懂的戲文。在那個地方,有每年按期的廟會,有香火不斷的土地廟,有街巷小販各式各樣有如唱歌般的叫賣聲,有串着街巷到各家收舊貨換麥芽糖的咚咚的打鼓聲,賣冰棍兒的木板有節奏的敲震聲。
那個地方,外婆說,也是母親長大的地方。儘管,她從沒能見過母親一面,只能想象着,母親的聲音,定是柔婉動聽,比隔壁二胖子的母親還要漂亮,還要溫柔。
剛回城裡的時候,怕她寂寞,一到寒暑假,便讓知涯從上海過來。
知涯對京城非常熟,帶着她去了什剎海——這裡沒有鴨血粉絲,也沒有換麥芽糖,敲着木板賣冰棍兒的,可這兒有說書的,唱戲的,練把式的,還有賣酸梅湯的……差不多的,是不是?
也真的是,沒有差太多。
那時候太小,許多記憶也只是停留了一陣子,到最後,那些她以爲是刻骨銘心的烙印,都變成了一串串模糊的影像。
我們一塊兒回上海好不好?上海離你外婆家也好近的。知涯牽着她的手,分明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模樣,卻已經有了十足的姐姐的模樣。
不要哭,我把姆媽分給你好不好?
她真的不要哭,隔壁二胖子說她媽媽是死人的時候,她沒有哭。爬樹偷枇杷被大狗追的,跌到小河裡,她以爲會被水猴子拖走的時候,沒有哭。外婆去世的時候,她沒有哭。
可是,知涯說,你就是我的妹妹呀,我以後有好東西,都會分給你的,好不好?她看着知涯,一聲不吭,眼眶卻有些酸澀。
知涯說,開學了,我會很想你的。
真酸吶,她想。
這樣酸的話,她竟然哭了。
她有了一個姐姐,柔柔弱弱的,卻會在大院的小孩子欺負她時,勇敢的擋在她面前。雖然,論起打架來,她也算“久經沙場”,在鄉下田壟裡摔出來的身手,並不見得會輸。
她有了一個姐姐,說起普通話來,軟軟糯糯的,卻不帶半點兒吳儂軟語的口音,聲音既好聽,口音又標準。她口音糾正不過來的時候的,這個姐姐不會像旁的小孩子那樣不遺餘力的取笑她一番。
……
甘文清吸了一下鼻子,廉潔發來一條短信,短信上只有四個字——他在蕪苑。
柯知涯蜷在牀上,落地鐘上的時間顯示九點半。
房間裡沒有亮大燈,窗簾被拉的嚴嚴實實。
田冬升坐在牀前,用溼毛巾替她擦額上的汗。她的手攥着被單,指關節因爲用力,已經顯出了青白色。
他伸出手來,撫上知涯的腹部,輕聲叫着她,“知涯,是不是快來例假了?”
柯知涯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睛,來例假了?不,不是的。她搖着頭。
旁邊的電話在震動,田冬升沒有急着去接,而是慢慢的抽回了手,許是腹部一下子沒了熱源,她的眉頭蹙起來,十分不舒服的樣子。
他昨日不由分說的把她帶到這兒來,她自是不肯,他幾乎是強迫的,扛着她上車,扛着她進屋子……他太粗心了,竟沒有發覺,她身體是不舒服的。
他換了一隻手,替她暖着肚子,另一隻手去接電話。他壓低了聲音,幾乎要罵出來,叫醫生過來有那麼多事兒?
他收了線,把手機丟到一邊,給她攏好耳邊的頭髮,都已經被汗水浸溼。
“知涯……”他輕聲叫她。
腹部針扎似的痛楚與一股溫熱抵抗着,柯知涯漸漸舒緩過來,第一反應,便是觸電一樣,弓起了身子,脫離了田冬升的手掌。
田冬升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這樣的時候反而顯得他越發的沉靜,黑潭一樣的眸子,靜靜的盯着她。
過了一會兒,柯知涯纔開腔:“把我的身份證、護照還給我。”
田冬升默默地看着她,想着自己擔驚受怕的守了她一宿,她一開口便是這一檔子事情,他不可能不動怒的。
她現在不舒服,他這樣提醒自己。
他這樣想着,臉上便跟着表現了點兒出來,柯知涯看到。
她掙扎着坐起身來,手裡死死的攥着牀單,她咬着脣,不讓自己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淚。
“田冬升,我要協議離婚,你不肯。我要分居,你不讓。眼下,我訴訟離婚,我走到這一步,對不住你的長輩,更對不住我的長輩、父母。你扣着我的證件,還要做什麼?”
“我很累,真的,很累……爲什麼,就不能放了我?”她平抑着呼吸,疼痛的感覺鋪天蓋地的襲來,她卻分不清,究竟是哪兒疼。
“知涯……”田冬升伸出手,他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在光影下,閃着銳白的光芒。
柯知涯狠狠的打掉了他伸過來的手,冷冷的看着她,“別這麼叫我。”
這戒指,也不必再戴着。
田冬升這一刻,真恨不得拿了塊布來,遮住這冰塊一樣的眼神,他鼻子裡重重的出氣:“真要這樣?這就是你要的?”
“沒錯,這就是我要的。我只想下半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與你再無瓜葛!”她的眼裡翻滾着無盡的淒涼,也摻了無盡的恨意。
她沒法子不去恨他,沒法子不去恨自己。
她寧可自己沒有任何的感覺。
“再無瓜葛?”田冬升僵硬的動了動脣,反問,他咬牙切齒的,語氣也是冷冰冰的,心中卻汩汩的,有火蹭蹭的往上冒。
他單膝跪在了牀上,靠近她。
動作分明是極緩慢的,柯知涯看得到他眼裡的冷意,還有怒意,她咬着脣,擡了擡下巴,毫不退縮的盯着他。
她意識到不對的時候,田冬升已經將她推倒在牀上,原先裹着她身子的被子也被他惡狠狠的丟到到地板上。
他按着她的肩膀,定定的看着她:“要離婚,想離開我?不可能,你趁早死了這心!你說得對,我不會放了你,憑什麼放了你?你是我的女人,這輩子是,下輩子還是,永遠都是!”
他說罷,脣便狠狠的欺了上去。
他的吻也是惡狠狠的,彷彿了用盡了全力。
柯知涯只覺得,彷彿被人捏住了心臟,強烈的壓迫感,讓她喘不過氣來。
在這樣的瘋狂與力道下,她聽得到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的聲音,她堪堪的打了個寒顫。
“田冬升……”話音尚未完全落下,便又被他密不透風的親吻悉數堵了回去。
她的手攥成拳,一下一下,重重的落在他的胸膛上、背脊上。他的身子壯實的壓着她的身子,便連掙扎,此時也成了無用之舉。
他的滾燙的脣舌開始往下流連。
手機在響,叮鈴鈴,叮鈴鈴的原始的鈴音,提醒他,是內線。
“不能……不要……”她的嗓子沙啞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眼淚到底是滾了出來,“冬升,不要叫我再恨你。”
她有多久沒有這樣喊他的名字?
田冬升原先已經微鬆的手,又突然緊了緊,抱住她。
他心裡幾乎是本能的生出一股恐懼和慌亂,彷彿有什麼突然的轟然倒坍,像是握在掌心的沙礫,分明是握緊了的,卻也還是一點點一點點的從指縫流失。
這一刻,他竟然無能爲力。
他抱住她,輕輕將額頭,貼在她的肩窩上,慢慢的,才加重了些力道。然後,他離開了她的身體。
柯知涯背對着他,一動不動,好一會兒,寬敞的臥室裡再沒有半點聲音。
良久,田冬升翻身轉向她,伸出一隻胳膊,輕輕的圈住了她的腰。
是久違的碰觸,柯知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到底是沒有拒絕。
田冬升嗅着她的氣息,她提出離婚的時候,他是震驚的。事實上,由不得他不震驚,她甚至連離婚協議書都準備好了,他們的結婚戒指,被她丟進水池子裡,一切都告訴他,這不是惡作劇。
這些年的婚姻,這些年的相識、相處、相知,磕磕絆絆的事情,時常有,吵架、摔東西、撂狠話的時候,也不少。可沒有一次,他們提到分手,提到離婚。他們素來是不管如何鬧彆扭,也守着一根底線。
她是,他也是。
她慘白着一張臉,看着他,說,田冬升,你太髒了。
髒?
他整個人都幾乎要麻痹。看着她眼裡的怒意,哀意……他愣住。
他自然不肯,她不吵,不鬧,與他冷戰,日子便這麼一成不變的過着。
緊跟着,她不聲不響的回國,然後丟給他一紙狀書。
……
樓下門鈴在響,急促的。
“我總要開始新生活的,就當,放我一條生路,行嗎?”柯知涯輕聲說着。
田冬升緩緩的鬆了手。
柯知涯抿着脣,一旁沉下去的牀,隨着他的起身,又重新恢復了彈性,接着,便聽見他開臥室門的聲音,隱隱約約的,有說話聲傳來。
腹部疼的猶如刀絞着似的,她在他起身離開的動作裡,溼了眼睛。
-
閱讀愉快,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