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回了一句“不知道”,衆人都以爲他這是認輸的意思,寇道孤反而覺得可以繼續論辯下去。
傳話的嚴微臉上一紅,深揖一躬,道:“弟子見識短淺,未能參透先生深意,慚愧,慚愧。”
“你未參透,正是應當。但徐礎的回答,也可能只是湊巧,我要提第二個問題。”
“弟子願前往傳話。”
“你可能不合適,天下大勢、羣雄動向,你都瞭解嗎?”
“呃……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可不夠,得是熟知形勢,並且明白走向的人才行。”寇道孤看向濟北王世子。
張釋虞既惱怒又尷尬,以他的地位,怎麼能做傳話人?可是又不能承認自己不瞭解四方形勢,勉強笑道:“傳句話而已,需要這麼麻煩嗎?”
“徐礎於形勢大好時突然退位,我在聽說此事之後,纔想來思過谷。徐礎此舉究竟是爲盜取大名,還是另有隱情,不得已而之,十分重要。所以得有人向他說清天下大勢,看他如何迴應。”
張釋虞本人也很想弄清楚妹夫的真實想法,看一眼旁觀的讀書人,又望一眼遠處的隨從,他可以找別人去傳話,同樣熟知天下大勢,可能說得比他更明白些,轉念一想,還是決定自己去。
“我去一趟,寇先生可還有交待?”張釋虞既然要去,就要表現得心甘情願,語氣又變得恭敬。
寇道孤搖頭,“隨世子怎麼說都行。”
“好,請寇先生與諸位稍待。”
濟北王世子竟然甘受驅使,留下諸人縱有疑惑與不滿,這時也不敢開口,各自四望,就是不肯看冠道孤一眼。
嚴微真心崇敬寇道孤,名爲師兄弟,其實已認其爲師,見場面有些尷尬,於是開口化解,還要替新師揚名。
“稟先生,弟子心存疑惑,可問否?”
“問。”
“先生問‘道可見否?可知否?’徐礎回‘不知道’,我認爲徐礎認輸,先生何以認爲論辯能繼續下去?”
即使是面對崇敬者,寇道孤也會冷笑,“譬如以餌釣魚,餌能比魚更大嗎?”
“當然不能,餌不足魚的一成、一分,餌遠小於魚,自然之理也,餌若過大,魚難吞下,即便有萬一之幸,大餌釣小魚,也是得不償失。”
“然則文字爲餌乎?爲魚乎?”
嚴微是個聰明人,立刻拱手道:“弟子似有所悟。”
“退下。”
嚴微走開,站到一株樹下沉思。
其他人還是沒太聽明白,卻不好意思詢問。
範門弟子於瞻曾與徐礎論辯,大敗而退,心中一直不服氣,十分關心此次交鋒,上前拱手道:“寇師兄能說得再明白些嗎?”
寇道孤輕嘆一聲,似有些不耐煩,但還是開口道:“說得再明白些,我就是範閉了。”
寇道孤如此輕視先師,諸範門弟子都感惱怒,只是再不敢輕易駁斥,擔心反受羞辱。
於瞻道:“能再得‘範先生’之教,幸甚。”
“我儘量說得直白:範閉論道,話出其口,字落紙面,爾等親耳所問,親眼所見,那些文字就是道嗎?”
“是……吧,沒有先師留下的文字,我們怎能開竅?”
寇道孤俯身揀起一塊石子,遞給於瞻:“拿去。”
於瞻一愣,慢慢伸手,接過石子,不明其意。
“我予,你接。可有我予,你接不到的時候?”
“這個……沒有吧,太簡單了。”
“範閉論道的文字,人人都能理解嗎?”
“要看悟性高低,寇師兄覺得我等悟性低,還有比我們更低的人……”
“然則範閉的文字不如這塊石頭,石頭人人可接,文字卻非人人可受。”
安重遷忍不住插口道:“這人若是瞎子,看不到石頭,若是沒手,接不了石頭呢?”
“嘿。”寇道孤拒絕回答如此淺顯的問題。
於瞻替他回道:“安師兄想偏了,寇師兄之意是說石塊爲實,文字爲虛,與眼、手無關。”
於瞻翻手扔掉石塊。
“無關就別亂打比方。”安重遷嘀咕道。
於瞻繼續道:“文字爲餌,大道爲魚,縱然說得天花亂墜,寫得驚神泣鬼,都只是用來釣魚,拘泥於文字,便是拘泥於小餌而忘大魚。”
寇道孤微微點頭,隨即又搖頭,“你在範閉門下待得太久,偶有小悟,終難大悟。”
於瞻以性子剛烈知名,這時卻一點脾氣沒有,乖乖地拱手退後。
一名老先生看不下去,開口道:“再怎麼着,釣魚總得用餌,恰恰說明文字不可廢。”
寇道孤冷笑,“文字當然不可廢,沒有文字,爾等終生昏憒,連小悟也沒有了。範閉晚年之疑惑,正在於此,他教你們小悟,得心應手,自己想要大悟,不得其法。”
寇道孤三十幾歲,看容貌更顯年輕,老先生被稱爲“爾等”,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說得好聽,你所謂的大道、大疑、大悟究竟是什麼?說出來聽聽,也讓大家參詳參詳。”
寇道孤又扭過臉去,拒絕回答。
嚴微從樹下走來,說道:“沈先生還沒明白?當以道悟道,不可以文悟道,沈先生希望‘說出來’,已落下乘,徐公子口稱‘不知道’,反而已窺門徑。”
沈先生也冷笑一聲,威力卻小了許多,更像是虛張聲勢的退兵,而不是兵鋒直指的進攻,“按他的比方,是要以魚釣魚了?”
“文字尚有盡頭,比方更是一時之便,不可窮究,需適可而止。”嚴微回道。
沈先生大笑幾聲,轉向同伴,“寇先生的意思是:他明白,別人都不明白,你若問了,就是沒資格明白,想要跟他一樣明白,就得跟他一樣故弄玄虛。怪不得範先生不願認他這個徒弟,一個務實,一個務虛,背道而馳。”
只有兩個人敷衍地表示贊同,其他人都在思考,未必完全認同寇道孤的說法,心中多少有些想法。
另一頭,張釋虞的任務比較簡單,也不必講什麼大道理,他甚至不用特意準備,因此十分輕鬆。
在徐礎居處的門口,張釋虞停下,驚訝看到妹妹張釋清帶着一羣女子大步走來。
“你來幹嘛?你不是不想見他嗎?”
張釋清和她的十餘名同伴,已徹底被馮菊娘征服。
論辯之術,馮菊娘只學了不到一個月,用來解悶而已,她一名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周旋於降世軍諸頭目及其妻子中間,名聲雖差,卻一直活得很好,而且能得牛天女的歡心,靠的可不是尖酸刻薄,而是會討好人,不管對方是男是女,都能討好。
論辯以立威,討好以得人,馮菊娘很自然地將這兩招合爲一招。
在她的描述中,徐礎乃是世上第一等的多情郎,對芳德郡主念念不忘,另娶降世王之女乃形勢所迫,並非自願,心裡唯一記掛的仍是原配妻子。
徐礎稱王時,連敗諸路官兵,唯獨面對荊州軍時退卻,因爲岳父濟北王在對方軍中,他怕傷害到岳父,無顏來見妻子。
爲了回到妻子身邊,徐礎退兵、退位、退人——讓金聖女遠去秦州,算是退人。
馮菊孃的話中破綻頗多,聽者卻不在意,全被打動,好幾人甚至流出眼淚。
馮菊娘不只是吹捧徐礎,還引自己的經歷以作佐證,感慨有情之人多麼難得。
對這些少女來說,馮菊孃的經歷豐富得能夠自成一個世界,每一段都能讓她們驚訝不已,大開眼界。
馮菊娘察言觀色,很快就看出諸女地位高低,而且猜出誰已定親,對未來丈夫是否滿意,於是因勢利導,最後變成了諸女搶着述說心中隱密,請她指點迷津。
張釋清已經成親,仍是未出嫁的打扮,別的少女皆在東都時定親,未婚夫或是沒來鄴城,或是逃亡在外生死不明,或是已然從軍,即將出徵,有兩人比較倒黴,婚期都定了,未婚夫卻死在了戰場上。
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得到安慰與鼓勵,更要一吐爲快,在她們眼裡,初次見面的馮菊娘,比母親和姐姐更善解人意,許多在家裡不能說的話,這時都可以倒出來。
寇道孤在墳前逐個贏得讀書人的尊崇,馮菊娘也在帳中同時獲得十二名貴女的歡心。
張釋清還有些疑惑,問道:“他……真那麼在意我?”
“徐公子爲何單單在面對濟北王時退位?天下之大,又爲何單單來鄴城避難?來就來了,爲何不肯進城?凡此種種,只能有一個解釋。”
“可是……他從前好像挺不情願與我成親。”
“徐公子面冷心熱,而且事情往往如此,失去方知珍貴,離郡主越遠,徐公子越懷念郡主,情義也因之越深。”
張釋清反而有些愧疚,“可我已經將他休了……”
馮菊娘笑道:“最爲恩愛的夫妻偶爾也會吵架,郡主休夫,無非一時玩笑,徐公子會當真嗎?”
“我對他也沒有過好臉色。”
“可心裡從未忘記他?”
“沒有嗎?”張釋清自己也不確定。
“否則的話,郡主爲何來思過谷?”
“我是來問罪的,他在外面另娶妻子也就算了,竟然還帶……菊姐姐回來,我原不知道菊姐姐的爲人,聽信傳言,以爲你是……狐狸精,他用你羞辱我們一家,所以我……”
“一場誤會。我若能令徐公子動心,斷不會隨他來鄴城,而是勸他去別處隱居。實不相瞞,徐公子之情深,的確打動過我,可惜,我施展全身本事,也不能令徐公子稍加青眼。我今天能夠坦然面對郡主,正是因爲什麼都沒發生。我敬佩徐公子的爲人,也羨慕郡主嫁了一個好丈夫。”
張釋清困惑不已,馮菊娘所描述的“徐公子”,與她記憶中的“樓礎”,不像是同一個人,但是又那麼真實可信,由不得她懷疑。
馮菊娘覺得差不多了,勸道:“郡主既然來了,就去見徐公子一面吧,以慰他相思之情,也是救他一命。”
諸女紛紛勸說,張釋清無法拒絕,半推半就地一同出帳,前來徐礎住處,在門外遇到了哥哥。
“你來幹嘛?”張釋虞問。
“我來……見自己的丈夫。”張釋清理直氣壯地回道。
張釋虞完全糊塗了,覺得此地有些邪門,人人行事都變得怪異。
馮菊娘暗暗“叮囑”屋內的徐礎,千萬不要露出太明顯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