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只離開樑營一小會,再想進去卻不容易,徐礎等候多時纔得到傳喚。
他猜得一點沒錯,郭時風又回到樑王帳中,顯然已經勸說了一會。
馬維坐在寶椅上,或許是因爲熬夜,顯得有些疲倦,時不時張嘴打個哈欠,卻沒有驅逐郭時風,見徐礎進來,他說:“你們兩個爭吧,我要休息一會,有結果了叫我。”
馬維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高聖澤守在臺子旁邊,關注樑王的任何細微動作——作爲一名老宦,同樣一夜未睡,他卻沒有顯露出半點倦意。
郭時風笑道:“徐公子去而復返,是忘記什麼了?”
“的確忘了一件事,忘記郭先生並非輕易認輸之人,所以特意趕回來,以免郭兄沒有對手。”
“哈……”郭時風望一眼樑王,將笑聲降低,“好吧,我就直說了,郡主的提議全是胡扯,她的詭計我看不懂嗎?天下騙術千千萬萬,歸結起來手段卻只有一個:拿將來之事騙取現在之利。郡主所提供者,乃是數月甚至數年以後的利益,卻要樑王立刻給鄴城留一條生路,以後的許諾雖然可觀,卻不如現在的形勢可靠。”
“郭先生熟知騙術,總結得一點不錯,用在郡主身上卻不對,郡主很快就會交出鄴城,離開之前冊封樑王,這哪裡是數月甚至數年以後的利益?”
郭時風冷笑一聲,遠處的高聖澤輕輕地噓了一聲,郭時風再次放低聲音,“鄴城原本就是樑王的囊中之物,談何‘交出’?至於冊封,天成自身難保,冊封能得到幾分實際好處?”
徐礎笑道:“郭先生的眼界絕不止於此吧,盛、奚兩家以及諸州豪強遲遲不能稱王者,就是因爲還有一個‘自身難保’的天成,得其冊封者,確無實際好處,善用此封號者,好處無窮,以樑王之智,會白白浪費?”
郭時風沒法爭辯這個問題,“總之,郡主表明上付出極大,其實微不足道,樑王卻要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郭先生何以前後顛倒?”
“我哪裡顛倒?”
“郭先生前面說天成‘自身難保’,現在說‘縱虎歸山’,鄴城在郭先生眼裡忽弱忽強,是何道理?”
郭時風嘿嘿一笑,“兩者說法不同,但是並無顛倒:以當下形勢論,冀州軍遠在秦州,遠水不解近渴,樑王此時大兵臨城,天成‘自身難保’;以長遠形勢論,鄴城若是真得賀榮部相助,奪下幷州,召回冀州軍,則是‘縱虎歸山’,到時樑王反受天成掣肘。”
“以當下形勢論,羣雄並起,互爭勝負,此所謂有強無弱之時也,樑王稍弱,卻爲強大之淮州做前驅,事成之後,有過無功。樑王必須選擇聯合,聯強則己方更弱,聯弱或可一同變強,對寧王亦是同樣道理——而且我相信寧王已然明白,正準備攻淮。”
郭時風露出一絲輕蔑,“徐公子別再對我用這一招,寧王的一切想法我都清清楚楚,他絕無攻淮或是攻荊之心,只想平定吳州,先站穩腳跟再說。”
徐礎昂首道:“果真如此的話,則寧王不足以稱雄,郭先生亦不足以充當謀士。”
“徐公子生性喜愛冒險,免不了大起大落,能活到現在,實出僥倖。不到非不得憶的時候,王者務必求穩:寧王在江東已有起色,頂多一年,必定平定全州,樑王亦是如此,攻佔鄴城之後,或是滅亡天成,憑此號呼天下義軍,或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制約諸州官兵,皆爲穩妥之計,勝過與狡詐之郡主結盟。”
徐礎笑道:“王者或許求穩,欲爲天下之主卻要險中求勝,今日求穩之諸王,它日必爲行險者之臣子。郭先生也曾熟讀史書,可從中找出任何一位穩得天下的開國之君?”
“嘿,行險而得天下,萬中無一,更多豪傑連稱王的機會都沒得到。況且開國之君並非一味行險,必是先穩而後險,有機會將敵方一舉消滅時,絕不猶豫。徐公子退位之人,空談史書,不足鑑也。”
“樑王之勁敵並非鄴城,恰恰是淮、並兩州,淮州爲避弒君之名,出兵而不立旗,事成之後必定反目——如寧王在江東所爲,郭先生乃當時出謀劃策之人,樑王當引以爲戒。”
江東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罪名最後落在樑、蘭兩家頭上,但是許多人都知道,幕後策劃者必是寧王,皇帝駕崩之後,他卻打出復仇旗號,要盡斬兩家老小。
郭時風冷笑,“徐公子重色而輕友,哪一句話會是真心?”
“郭先生重利而輕義,何嘗真爲樑王着想?”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寸步不讓,漸漸地言辭不善,開始攻擊對方爲人。
馬維突然睜眼,大聲道:“夠了!”
徐礎與郭時風同時閉嘴,互相作揖,各退兩步,不再多說一個字。
馬維面無表情,在外人面前,他要盡力保持高高在上的架勢,絕不能流露出半點猶豫,即使覺得爭論雙方都有道理,心中患得患失,還是要顯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
沉默片刻,馬維問:“徐公子,你因何去而復返?就爲阻止郭先生勸我改變主意?”
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稍一不慎就會惹怒樑王——若說是,則暗示他認爲樑王軟弱,辯不過郭時風,若說不是,則顯得別有用心,必須爲之找一個合適的藉口。
郭時風覺得自己不需要插口了,因爲一見面時,徐礎就已承認過自己回來是要做郭時風的對手。
樑王傾聽多時,卻一直對開始的這句話耿耿於懷。
徐礎微微一笑,“我猜到郭先生不會死心,所以趕回來阻止他的計謀,但這是一個藉口,好讓郡主放我離開。”
“這又是何意?你不做鄴城的使者了?”馬維問。
“樑王與郡主既已結盟,我的使者身份便告終結,從此不再是任何一方的使者。”
馬維眼睛微微一挑。
徐礎拱手道:“我回到這裡,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與郭先生爭辯,而是向樑王告辭。”
馬維壓住心中的失望,“鄴城與我這裡你都不願留下,徐公子想去哪裡?”
“我還是要前往漁陽,在郡主到達之前,解救田匠,然後回思過谷繼續隱居。”
郭時風忍不住嘿了一聲,顯然一個字也不相信。
馬維沉默一會,“這個田匠有何特殊,值得徐公子孤身前去營救?”
“無它,曾經欠他一個人情,必須要還。”
郭時風插口道:“徐公子自認爲只欠他一個人的人情?”
徐礎尚未開口,馬維起身,“有恩必報,實屬難得,值此亂世,尤爲罕見。我可以派人送徐公子一程。”
“多謝,但我不需要護送,樑王如有心,請贈我一紙公文,傳令沿途城鎮許我通過。”
郭時風道:“徐公子怎麼不向鄴城要公文?”
“樑王即將得到冊封,冀州各城當聽樑王之令。”
郭時風輕輕搖頭,知道徐礎這是在討好樑王,卻不能提出反駁。
馬維果然高興,臉上依然不動聲色,又坐回到椅子上,“天亮時,你們兩人同時出發,我會給寧王寫信,也會給徐公子公文。”
馬維又閉上眼睛,高聖澤走過來輕聲道:“兩位先去休息吧。”
爭論到此結束,雖然互不服氣,在馬維那裡卻已分出勝負。
走出帳篷,天邊已然微亮,用不着休息,兩人很快就得出發。
走到避人處,郭時風止步拱手道:“方纔多有無禮之處,萬望徐公子海涵。”
徐礎笑道:“各站一方,本當竭盡全力,郭先生多有留情之處,我皆銘記在心。”
郭時風道:“能與徐公子一辯,頗感神清氣爽,這一戰算我輸。我回江東之後,必定力勸寧王攻淮,接受天成冊封,但也僅此而已,我會‘竭盡全力’阻止鄴城強大。”
“下一次我未必站在鄴城一邊。”
“徐公子也要學我的‘與世沉浮’?”
徐礎搖頭,“我另有打算,眼下還不值一說。”
“無論徐公子站在哪一方,我想咱們早晚還有一戰。”
“不勝期待。”徐礎笑道。
“不勝期待。”郭時風也笑道,拱手告辭。
還剩一點時間,徐礎回到自己的帳篷裡,裡面只剩下兩張牀鋪,別無餘物,連被褥都已收走。
他站在那裡,這回真的是一無所有,沒隨從、沒朋友、沒銀錢,身上連口兵器都沒有,孑然一身,突然有點後悔,剛纔從馬維那裡多要幾樣東西就好了。
有人掀簾進來。
“這就出發了?”徐礎轉身,看到滿面怒容的寇道孤。
寇道孤一向會控制情緒,臉上極少變色,顯然是心中怒極,纔會失態。
“閣下……來給我送行?”徐礎問道。
“無恥至極。”寇道孤咬牙道。
徐礎一愣,“我不留在樑營,很快就走,你不必覺得自己受到威脅。”
“你爲什麼……要說那些話?”
“我昨晚說過的話太多,你指哪一句?”
“你……你故意向外人泄露我的……我的一些隱秘。”
徐礎又是一愣,“你的隱秘……我好像只在你面前提起來,被外人偷聽到了?”
“別再狡辯,於瞻必然受你指使!”
徐礎恍然大悟,“閣下背叛鄴城,另投樑王,於公子想必大爲不滿,所以臨行時多說了兩句——我還以爲他一直沒看出來呢,原來知情,閣下沒有……對於公子做過什麼令他生疑吧?”
“聽說你要去漁陽。”
“是,待會就出發。”
“很好,我會懇請樑王,將我也派去漁陽,無論你想做什麼,我必阻撓。徐礎,在漁陽,你死我活。”寇道孤威脅過後轉身就走,他厭惡自己的仇恨之心,以及因此而做出的鄙劣行爲,但他更憎恨徐礎帶給自己的種種羞辱,逼得他從雲端跌落,要在爛泥塘裡復仇。
徐礎輕嘆一聲,人還沒有到漁陽,就多一名強敵,實非他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