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徐礎還是樓礎,老婦還是皇太后,見面是要看他能否配得上濟北王之女。
在那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
聽到“駕崩”兩字,太皇太后明顯一愣,掃視左右人等,問道:“皇帝……去了?”
大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不敢搖頭否認,也不敢點頭承認,只好移動目光,四處尋找知情者。
張釋虞比太皇太后還要驚訝,上前兩步,來到祖母身邊,俯身小聲耳語。
“大點聲。”老婦冷冷地說。
張釋虞有些尷尬,挺身用正常聲音道:“陛下確已遇難,消息剛剛傳到,我們擔心……”
“丈夫、兒子都死了,如今輪到孫子,你們以爲我會承受不住?”
“全是我的錯,是我力主暫時隱瞞消息。”張釋虞跪在祖母膝前。
見他認錯,太皇太后反而原諒了他,輕嘆一聲,“是誰想要隱瞞消息,我還能不知道?起來吧。皇帝是怎麼……”
“目前得到的說法是病故,但是傳言都說與樑、蘭兩家脫不開干係,爲了爭權奪勢,這兩家人無所不用其極。”
“已經亂成這樣,他們……唉,蘭家太令人失望。”太皇太后對自家人尤爲不滿,淚垂不止。
消息既已明確,兩邊的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或是屏息寧氣以助悲慼,或是軟言相慰以減傷痛,張釋虞身爲親孫,更要做出樣子來,從宮女手中接過絹帕,一邊給祖母拭淚,一邊貼在耳邊小聲說話。
太皇太后終於又冷靜下來,擡頭看到門口的年輕人,忽然想起今天另有要事,緊接着心生疑慮,向張釋虞道:“皇帝駕崩,我不知情,我身邊的人看來也都不知情,他爲何知情?你告訴他的?”
“我好幾天沒見過他……我也奇怪,不知是誰走漏消息,此事我一定會查個明白。”
徐礎已經等了好一會,這時開口道:“世子不必去查,沒人走漏消息,我是猜出來的。”
“猜?”太皇太后心中的驚訝超過了悲傷。
“還有一點‘算’。我這幾天晚上一直夜觀天象,見紫微星忽然暗淡,便知帝王將有不利。今日到來,又見世子身穿素服,臉上似有哀意,因此猜到皇帝在江東駕崩。”
張釋虞的確穿着一身素衣,但是與江東皇帝無關,他來這裡是要與徐礎對質,否認自己的手下曾參與暗害湘東王父女的計劃,當然不能穿得太花哨,至於臉上哀意,他只是在祖母面前比較老實而已。
太皇太后看一眼孫子,卻的確看出幾分異常,輕嘆一聲,“強顏歡笑,真是難爲你了。”
“令老太后悲傷,是我之罪。”
“認錯一次就夠了。”太皇太后又嘆口氣,看向徐礎,半晌方道:“仰觀天象、俯察人文,看來你真有幾分本事。可惜,不肯做忠臣,非要當反賊,本事越大,爲惡越甚。常人造反,死罪而已,樓十七,你之造反,百死難贖。憑着天下大亂,暫饒你一時,可你不知感恩,不知躬身自省,反而變本加厲,竟然還要離間兩王。我們張家究竟怎麼得罪你了?就是因爲吳國公主嗎?到了鄴城她還是陰魂不散?”
徐礎正要開口,太皇太后卻無意聽他辯解,揮手道:“帶下去吧,我今天……我要休息一下。”
徐礎又被帶回原處,終於有人送來食物,他吃過之後上牀睡覺,什麼都不想。
房門響動,似乎有人進來,徐礎隱約聽到,可是太困,不願睜眼,心一橫,福禍隨它,自顧大睡。
來者進入裡間,簾子嘩的一聲,徐礎知道這一覺是睡不成了,掙扎着退出夢境,翻身坐起。
“你怎麼困成這樣?”張釋清問道。
“昨天連夜被帶進城……你怎麼來了?”
張釋清稍一聳肩,“老太后允許我來向你道別。”
“道別?”
“很快我就要離開鄴城去往塞外。”張釋清露出微笑,“事到臨頭,才發現也沒有那麼難,賀榮部送我幾匹好馬,將哥哥的馬全比下去,他們說,到了塞外,寶馬良駒更多,隨便我挑選。”
“恭喜。”徐礎原是和衣而睡,穿上鞋子,仍坐在牀邊。
“也恭喜你。”
“我?”
“嗯,皇帝在江東駕崩,老太后傷痛不已,一時沒心情與你計較。”
“據說皇帝是太皇太后一手帶大的。”
“何止帶大,其實是捧大,從小就無法無天……算了,說他做甚?老太后那麼寵他,逃亡時還不是互相隱瞞,指望對方留守東都。其實是我哥哥讓我來的,我從老太后那裡求得許可,她可不太高興。”
“世子想知道真相?”
“對,駕崩的消息剛剛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連我也被矇在鼓裡。被你挑明之後,如今已傳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
“傳得真快,我才睡了一覺而已。”
“哥哥非常緊張,以爲是某人故意泄露消息,所以讓我來問個明白。”
徐礎笑道:“世子希望我將罪過引向某人吧?”
“他怎麼想我不管,我只想聽真相。”
“真相其實簡單:鄴城向淮州派去一支軍隊,抽調的一些人正好是山谷的守衛,我見他們平安去回,因此猜到皇帝已然駕崩。”
“這也太簡單了吧?”
徐礎當然不能供出“小八”,於是道:“冀、淮兩州雖已結盟,彼此之間尚未完全互信,鄴城哪怕只派一卒南下,也會惹來猜疑。所以那支軍隊能夠進入淮州,必是得到盛家允許,兩州要共同做一件大事。我想來想去,能讓兩州聯手者,無非三件事,一秦州,二東都,三江東,既然是南下,必然是爲第三件。”
江東的大事就是皇帝的生死。
張釋清依然覺得太簡單些,但已滿足,“也就是你能從這點小事上想出這麼多——你不過湊巧蒙中。”
“只要多猜多試,總能蒙中一兩次。”徐礎笑道。
“好吧,我將你的原話轉告哥哥,去他一樁心病。”
“世子很快就能登基,他應當高興。”
“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徐礎笑了,笑得張釋清莫名其妙,“怎麼?我說錯話了?”
“沒有,聽到你問‘好事還是壞事’,十分……有趣。”
“有趣?你懂什麼叫有趣?”張釋清輕哼一聲,突然也笑了,“再往前一個月,哥哥當皇帝,我只會當成好事,不會想到壞事——嗯,是很有趣,但你不必得意,是我正在長大,不是你教得好。”
“當然。”
張釋清臉上笑容漸漸消失,“你還沒回答我呢?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名乞丐平白得到百兩紋銀,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想說是好事,但是你的話裡肯定藏着陷阱,所以我不回答,等你解釋。”
徐礎笑道:“乞丐若用這百兩紋銀做些生意,轉貧生富,這是好事,若是買酒買肉、參賭尋歡,將其揮霍一空,這是尋常事,若是四處炫耀,因露財而引來殺身之禍,這是壞事。”
“是好事還是壞事,全看我哥哥,還有我父親,如何選擇。”張釋清想了一會,笑道:“我就要走了,何必關心這些?人各有命,我自己的命尚且不能自己做主,何況他人?我不是歡顏,在這種事情上幫不上多大忙。再見吧。你只是暫時逃過一劫,等老太后回過神來,她會將皇帝的駕崩歸罪到你頭上。”
徐礎隱居鄴城,皇帝在江東駕崩,但是對太皇太后來說,若要立刻找出一人泄憤,必然首選徐礎。
“無妨,我已經有一個刺駕罪名,不怕再多一次。”
“偶爾,只是偶爾,你好像也有些趣味,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張釋清轉身要走。
徐礎突然涌起一股衝動,開口道:“你真心願意……嫁到塞外去嗎?”
張釋清轉回身,盯着徐礎看了一會,突然笑了,“先救你自己吧。”
張釋清走了,徐礎感到一陣難過,卻也慶幸她沒有多說什麼。
能改變他與張釋清命運的只能是大勢,大勢不來,任何妙計不過是暫緩危機而已,很可能惹來更大的麻煩。
大勢就像一對穩重的父母,無論孩子多麼想要某件東西,他們都不緊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按照財力與既定計劃添衣送食,絕不給予驚喜。
日子一天天過去,徐礎再沒有受到審問,像是已被太皇太后遺忘。
屋子很大,陳設齊全,唯獨沒有書籍與筆墨紙硯,徐礎閒極無聊,只好背誦讀過的書,無書可背的時候,就計算時日,猜測芳德郡主與賀榮平山的婚事進行到了哪一步。
整整五天過去,徐礎終於又被“想”起來。
孫雅鹿推門進屋,一臉嚴肅地說:“徐公子,請隨我來。”
徐礎正在活動筋骨,收回手腳,笑道:“秦州來消息了?”
孫雅鹿神情越發冷峻,“徐公子不必多問。”
“好吧,我不問這件事。芳德郡主……”
“皇帝在江東駕崩,天下齊哀,一切嫁娶暫緩,賀榮部也願意等。”
“娶郡主終不如娶公主。”徐礎感到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歡暢。
“此事與徐公子已沒有半點關係。你該仔細想想,自己怎麼做才能令鄴城再放你一條生路。”
徐礎越發確信西京之戰已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