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釋清喜歡騎馬,前往塞外的路上,她卻必須乘坐車輛,規規矩矩地坐在悶熱的車廂裡,除了丫環繽紛,還有兩名僕婦相伴,一名家中老人,一名賀榮部的婦女,她們像雕像一樣坐在車廂門口,彼此從不聊天,公主偶爾一動,兩人卻會同時看過來。
張釋清如今是公主了,新帝登基的第一天,就冊封妹妹爲長公主,仍加號芳德,張釋清沒覺得有何變化,她還是她,公主的諸多好處全是水中月、鏡中花,甚至還沒來得及接受諸多夥伴的祝賀,就被送上囚籠一樣的馬車。
出行之前,一些人懷着不同的心情探望長公主,委婉迂迴地勸說她認命,張釋清一律笑對:“你們擔心我再次逃跑嗎?不會了,朝廷送我去哪我就去哪,塞外、淮州……哪怕是海上孤島,我也不會反對,更不會逃跑。如果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認命,我想我是在認命。總之天下爲重、張氏爲重,誰做皇帝的妹妹,都免不了這樣的命運,我有什麼特殊呢?”
這番話裡藏着一絲不滿,令馮菊娘嘆息、濟北王訕訕、新皇帝笑了笑、王妃痛哭不已。
張釋清反要安慰母親:“別再哭啦,沒準這就是訣別,我再也見不到母親,至少讓我記得你的笑容吧。”
王妃哭得更傷心——雖然兒子做了皇帝,女兒成爲長公主,她的尊號還沒有變化,仍是王妃,要等大臣們反覆討論之後,才能獲得相應的地位——她哭女兒說出了實情,這很可能真是一次訣別。
臨行前一天,兩王被俘的消息傳來,張釋清更沒得選擇。
皇帝張釋虞又一次來探望妹妹,說:“咱們都得長大,不是儘快,而是立刻。鄴城需要十萬騎兵,因爲張家已經無處可退。妹妹到了那邊,要多多努力,即使不是爲我,也要爲父親着想。”
“如果賀榮部不肯借兵,或者心懷叵測,借兵反成引狼入室呢?我該怎麼辦?”
張釋虞回答不了妹妹的疑問,只能笑道:“不可能,絕不可能,賀榮部一直在等我登基,如今一切如其所料,他們爲何要生異心?”
張釋清沒再追問下去,上車之後,心裡卻一直在想這件事,暗自揣摩,如果是問徐礎,會得到怎樣的回答?至少他不會一味地否認問題的存在。
第一天傍晚停下休息的時候,賀榮平山過來探望未婚妻,塞外沒有繁文縟節,張釋清也不是害羞的公主,兩人一個站在外面,一個坐在車裡,彼此互視。
賀榮平山道:“公主沒累着吧?”
“爲什麼我不能騎馬?”張釋清問,事實上她感覺很累,比步行還要累,“據說塞外人人騎馬,連剛會走路的小孩子都不例外,爲什麼我非要乘車?”
賀榮平山露出一絲微笑,“因爲你是天成公主。”
“所以呢?”
“所以你得有天成公主的樣子,如果你與塞外女子沒有區別,我幹嘛要千里迢迢迎娶回去呢?公主的事情我聽說過不少,我不在意,但是希望公主能從今天開始改掉身上的小毛病,做到舉止有禮,讓天成朝廷臉上有光,我臉上也有光。”
“你的臉上現在就有光。”張釋清忍不住道。
賀榮平山擡手摸摸臉頰,“這是臉上的油光,公主以後會看習慣,但是你絕不能有。”
賀榮部的人不願入住驛站,就在路邊搭建帳篷、餵養馬匹。
進入帳篷裡,兩名僕婦去安排飲食,身邊沒有外人,張釋清眼圈一紅,險些哭出來,強行忍住,咬咬嘴脣,深吸一口氣,臉上又露出笑容。
繽紛最明白公主的心情,上前小聲道:“公主不必難過,徐公子沒準……”
“別提他。”
“公主不信他嗎?徐公子雖未明說,但我覺得他做出了承諾,肯定不會眼睜睜看着公主嫁給別人。”
“他……他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教給我許多有用的東西,尤其是觀看所謂的大勢,我看到了,所以我不反抗,他也反抗不了,沒人能。我曾經恨過哥哥和父親,也恨過歡顏,現在卻只是同情,他們同樣受到大勢追趕,拼命奔走,只求能夠搶先一步,哪裡還有餘力照顧別人?”
“啊……這個‘大勢’真夠壞的,可是我想,皇帝和歡顏郡主、徐公子,還是會照顧公主的。”繽紛沒聽懂公主在說什麼。
“如今的世人,唯有自保,誰也照顧不了別人,而且我也不需要照顧。”
“我不是還在照顧公主嗎?”
“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張釋清笑了笑。
“公主要喝酒嗎?那兩隻老母雞不肯供酒,我去偷一瓶來。”繽紛越來越聽不懂公主的話,於是用最有效的手段來討公主的歡心。
想到那兩名僕婦矮胖的身材,張釋清不由得又笑了,心情稍稍好轉,“不喝酒,才離家一天,惹那些閒氣做甚?”
公主居然對喝酒毫不動心,繽紛大爲吃驚,“喝酒而已,惹誰的閒氣?”
“你沒聽到嗎?蠻王要我有‘天成公主’的樣子……反正我也沒心情,用餐之後早早休息吧,別讓兩隻老母雞留在帳篷裡。”
兩名僕婦回來,服侍公主用餐,過後果然也要睡在帳篷裡。
繽紛替主人出面,向兩婦道:“你們不能留在這裡,白天在車上的時候,你們就打呼嚕,吵人得很。公主要好好休息,明天才能上路,你們到別處睡去。”
“唉呀呀,我一整天沒閉眼,打呼嚕的人肯定不是我。”
兩名僕婦互相指責,最後還是被繽紛推出去,再也沒敢進來。
張釋清竊笑,忽然又想到,自己以後大概只能在這種小事上找些樂趣,不由得陡生傷感,不願在繽紛面前表露出來,早早地上牀躺下。
她從小嬌縱慣了,喝醉之後什麼地方都睡過,對身下的硬牀並不覺得難受,令她悲傷的是遠離父母故國,清醒時還好,一旦入夢,盡是自己被各種人拋棄的場景,無論她如何哀求、叫喊,都喚不回遠去的身影。
“公主!公主!”
張釋清被叫醒,眼前一片漆黑,繽紛正在推她。
“怎麼了?”張釋清啞着嗓子問,還沉浸在悲傷中,伸手一摸,臉上、枕上沾滿了淚水。
“公主做噩夢了,喊出聲音,我怕……引來別人,所以將公主推醒。”繽紛摸到了溼痕,取出絹帕,小心揩拭公主的臉頰。
“我……夢到了父母。”
“是嗎?公主一直喊‘徐礎’來着。”
“嗯?我喊他幹嘛?他……他甚至沒給我送行。”
“我不知道,聽公主的喊聲,好像是在埋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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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奇怪了,他又不欠我什麼,有什麼可埋怨的?肯定是你聽錯了,快去睡吧,我沒事了。”
“哦。”繽紛走開,將絹帕留下。
張釋清安靜地躺着,好一會才重新入睡,這回的夢境比較清晰,再沒有外人,只有徐礎,露出無趣的笑容,說着無趣的老生常談,就連走路都顯得無趣,總是不緊不慢,無論張釋清有多麼着急,也不敢加快一些。
即便是在夢裡,張釋清也知道自己哭了,努力不發出聲音,以免再吵醒繽紛。
接下來的行程毫無變化,張釋清每天都要盛裝坐在車裡,接受兩名老婦的照看與監視,賀榮平山偶爾過看望一眼,見公主端坐不動,他點頭表示滿意,若見公主有倦意,或是臉上有淚痕,他就會嚴厲指責兩名僕婦與侍女繽紛,說她們沒有盡心盡力。
張釋清開始還爲三人辯解,後來懶得再說話,唯有讓自己的妝容無懈可擊,只是在夜裡,她還是不斷地做夢,有噩夢,也有美夢,能讓她笑出聲來,恍然間又回到過去。
她不計算時日,實在無聊的時候,就想徐礎說過的話,盤算着到了塞外之後,如何與沈家婦人明爭暗鬥,雖然一樣招數也沒計算出來,獲勝的場面卻想到不少,每一次都以自己帶兵南下、挽救鄴城告終。
當然,她明白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賀榮部如約派兵南下,也輪不到她來帶兵。
最讓她難過的是,即便真的“大獲全勝”,她也高興不起來。
這天趕上下雨,隊伍早早紮營。
入夜之後雨也不停,淅淅瀝瀝地敲打着帳篷,張釋清捧着一杯熱茶,睡不着覺,也不想聊天,默默地坐在牀上發呆。
繽紛看在眼裡,一味心疼,卻不知如何相勸,唯有時不時剪下燭花,讓燭光保持明亮。
一名賀榮士兵不請自入,身上的雨水不停滴落,很快就在腳步浸溼一片。
除了賀榮平山,從來沒有賀榮部的人敢來接近公主,張釋清卻是意興闌珊,擡頭看了一眼,垂下目光繼續發呆。
繽紛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擋在公主身前,“你是何人?誰允許你進來的?不知道這裡是公主的住處嗎?”
士兵開口道:“我叫田匠,來請郡主上路。”
“什麼田匠?”繽紛莫名其妙。
張釋清卻知道這個名字,先是大吃一驚,隨後欣喜若狂,扔掉手中茶杯,連鞋都不穿,騰地站起身,也不問個詳細,直接就道:“我等你許久了。”
田匠反而意外,“郡主知道我會來?算了,不說這個。機會難得,咱們現在就走,先去漁陽躲避一陣。”
“好。繽紛跟我走吧?”
“我當然要跟着公主,可是……這人究竟是誰?”
“他是徐礎和馮姐姐的好友。”張釋清露出壓抑不住的笑容。
“好友?”田匠對此不是很拿得準,他來這裡本想先問明白郡主的意圖,如今看到郡主的神情,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郡主能騎馬?”
“被你甩到十步以外,算我輸。”
田匠也笑了。
“徐礎什麼時候來?”張釋清問。
“徐礎行事詭秘,誰也猜不透,據說他去見樑王,沒有北上。”
張釋清稍感失望,馬上又高興起來,用從未有過的肯定語氣說:“他一定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