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僕推開窗戶,轉身道:“天暖了,外面草也綠了,花也開了,公子就住在山谷裡,不想出去踏青嗎?”
徐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果然是新鮮的清香,可我現在還不能出去。”
“公子還是沒想明白?”
“我連第一步的無思無想都沒做到。”
“好好的人,幹嘛要無思無想?那不成了……牲畜啦。”老僕覺得自己有些說過頭,馬上解釋道:“當然,公子不一樣,公子就算無思無想,也是……公子。”
徐礎笑道:“你有話就說,不必拐彎抹角。”
“呵呵,還是公子瞭解我。濟北王世子派人過來,送來許多米麪柴油,還有布匹,說是以後每個月都有供應。要說濟北王一家真是好人,胸懷寬廣,還不記仇,公子當初與郡主結親,真是天大的造化。”
老僕嘮嘮叨叨,將濟北王一家贊得天下無雙,然後話鋒一轉:“別人就不行了,出身擺在那,跟皇家比不了。這才幾天工夫啊,公子不出門,也不管事,外面的人一個個都當自己是大爺了,活不幹、事不做,天天就是閉眼睡覺、睜眼喝酒,要不就去調戲馮夫人的丫環。公子說說,那個丫環也就比醜八怪好看一點,至於讓一大羣男人爭風吃醋嗎?”
“嗯,谷裡女人的確少些。”
“公子,問題不在這裡!”老僕十分不滿。
“丫環向你告狀了?”
“那倒沒有,她天天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其實心裡高興着呢。”
“谷中無聊,大家難免有些放縱,只要別太過分,隨他們去吧。”徐礎笑道。
“唉,公子真是……最後惹出是非來,名聲受損的可是公子你。”
“嗯,無非是些閒言碎語,我承受得住。”
“只是閒言碎語就好了。公子多久沒見到馮夫人和田匠了?”
徐礎稍想一會,“昨天、今天……還有前天,馮夫人三天沒露面。田匠好像一直就沒怎麼在谷裡住過吧?”
“沒錯,田匠三五天才回來一次,不來拜見公子,也不跟大家聊天,待會就走,倒是經常去墳前守着。都說田匠重義氣,可我看他就是一個怪人……”
“田匠所作所爲,對咱們必有好處。”
“希望如此吧。還有馮夫人,一個婦道人家,不帶丫環和隨從,一個人出谷,不說去哪,也不說做什麼,說不定哪天就給咱們惹下大禍。”
“有意思。”
“公子說什麼?”
“有意思。”徐礎笑道。
老僕無奈地搖頭,“公子從小就是這樣,別人不夠聰明,你是聰明過頭。你覺得有意思,我也不管了,看住庫房,保證公子吃飽穿暖就好。”
老僕邁步要走,徐礎道:“將屏風撤掉,房門敞開。”
“那不就更吵了?公子還怎麼‘無思無想’?”
“我不要靜坐的‘無思無想’,我要……‘鬧中取靜’。”
“那不如去城裡。”老僕喃喃道,打開房門,到外面叫來一個人,幫他擡走屏風。
小小的房間一下子顯得寬敞許多,煦風透過門窗吹進來,帶着陣陣幽香,還有時斷時續的喧鬧聲。
老僕說得沒錯,自從鄴城官兵駐紮谷外,昌言之等人越發無所事事,也越發懈怠,喝酒、吹噓、角力是他們最喜歡的消遣,只要馮菊孃的丫環一出現,他們的聲音立刻就會不自覺地擡高。
徐礎看不到人,只能聽到聲音,嘴角慢慢浮現一絲微笑,覺得這樣也好,比靜坐時思慮更少一些。
門口出現兩個人,仔細端詳席上的主人,遲遲沒有進屋。
徐礎道:“費大人什麼時候到鄴城的?”
對徐礎的狀態,費昞有些驚訝,回道:“有幾天了。”隨後進屋,介紹另一人,“這位是範先生高徒,禮部侍郎尹甫尹大人。”
尹甫年紀與費昞相當,比過世的範閉小不了幾歲,他當年拜師的時候就已經成年,爲官多年,做到了禮部侍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範門弟子當中,算不上出類拔萃,但是深得範閉賞識,也是唯一得到師父准許而出仕的弟子,因此名聲最大。
尹甫風塵僕僕,顯然經過一番奔波,剛剛趕到不久,拱手微笑道:“不敢當,早已掛印歸去,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而已。”
徐礎坐在席上拱手還禮,“久聞尹侍郎之名,在東都時無緣得見,引爲憾事,今日勞尹侍郎親臨敝谷,幸甚。”
雙方寒暄幾句,費昞與尹甫登席坐在對面。
馮菊娘不在,連個端茶的人都沒有,好在這兩人也不爲喝茶而來,費昞道:“數日前,徐公子與冠道孤論道,名震冀州,雖分勝負,卻無得失,範門弟子還不服氣,因此特請尹侍郎前來,再論一次。”
“期盼多時。”徐礎道。
與徐礎一樣,尹甫也毫無鬥志,“承蒙衆師兄弟看得起,推我前來一探究竟,但我不想論辯。”
費昞扭頭道:“尹侍郎這是臨陣退卻嗎?”
尹甫笑道:“費大人仔細回想,我從未說過要來與徐公子一爭高下,何來的臨陣退卻之說?”
費昞眉頭微皺,“也不知是我們沒聽明白,還是尹侍郎沒說明白。”
“想是我沒說明白。”尹甫痛快承認錯誤,“其實聽衆師兄弟說過徐公子與冠師兄論辯的詳細經過之後,我就已放棄再論的打算。”
“你還稱他‘師兄’?”
“師父生前並未將他逐出師門,我有什麼資格代師問罪?”
“唉,尹侍郎還跟從前一樣——真不明白,你當初何必出仕爲官呢?我是得罪人太多,受抑至今,尹侍郎卻是人人推薦,你自己不肯接受。”費昞看一眼對面的徐礎,“今日是你二人見面,我多什麼嘴?”
尹甫道:“面已經見了,徐公子若無要事,咱們閒聊一會,費大人不能只是旁聽。”
徐礎道:“正是,費大人如何來到鄴城,我正要詢問。”
費昞只是搖頭。
老僕正好進屋,看到席上多了兩名老者,不由得一愣,心中暗自埋怨昌言之等人看門不緊,來了外人都不知道。
“公子有客人?”
“嗯,給我們端些茶水來吧。”
“是。”
尹甫道:“缸裡是井中水,還是後山溪水?”
“後山溪水。”老僕回道。
“嗯,不必煮茶,清水即可,此地溪水味爽而微甜,初春時節,尤爲甘洌,費大人也嚐嚐?”
“客隨主便。”
對老僕來說,的確方便,三隻碗盛滿水,送到三人面前。
尹甫端起碗先喝一口,讚道:“味道未變,當年我來拜見先師,就爲喝這裡的溪水,多住了三天。”
費昞也喝一口,嗯了一聲,覺得不錯,但是沒到驚喜的地步,他是個實誠人,沒的說就不說,哪怕爲了禮貌,也不願隨意讚美。
徐礎天天喝這裡的水,也沒說什麼。
只有老僕高興,“這是昨天下午擔來的隔夜水,我叫人再挑兩擔新鮮的水來。”
老僕離去,徐礎道:“費大人願意說說自己的經歷嗎?”
“怎麼又說起我了?”
“閒聊嘛,我也想聽費大人的經歷。”尹甫笑道。
費昞長長地嗯了一聲,“但凡想聽我說經歷的人,感興趣的都是欒太后,想必兩位也不例外。很簡單,欒太后寧願去往江東投奔石頭城,而我不想去。太后免我官職,她東去,我北上。”
費昞爲尊者諱,對寧抱關隻字不提,換成別人,通常都要追問幾句,徐礎與尹甫卻真是抱着閒聊的態度,有什麼聽什麼。
尹甫道:“石頭城頗亂,君子難處其中,可太后乃陛下生母,想必會受禮遇。”
徐礎道:“尹侍郎從江東而來,路上可還順暢?”
“唉,大不如以往,江東雖有皇帝,卻無朝廷,郡縣自立,城鎮固守,好在我認識一些人,輾轉渡江。到了淮州稍好些,至少大路通暢,不過一切過往行人都要得盛家允許,我在廣陵城被留了幾天,才被送往冀州。冀州又是一番景象,兵將雖然來往頻繁,但是並不騷擾行人,可謂真正的通行無阻。”
“所以咱們都來這裡。”費昞道,看一眼徐礎,“我二人來此爲養老,徐公子年紀輕輕,所爲何來?”
“兩位養老,我來養心。”
尹甫點頭,“思過谷的確是養心的好地方,山好、水好,先師一至此地,就打算在此終老,最後也果然葬身於此,得償所願。據說唯一留下照顧先師的人是一位宋師弟,我未見過此人,徐公子見到他了?”
“嗯,與他一同埋藏範先生。他叫宋取竹,目前已回荊州。”
“那個襄陽大豪宋取竹?”費昞問。
“是他。”
“範先生一代宗師,怎麼會收這樣的人作弟子?”費昞疑惑。
尹甫道:“先師愈到晚年,越以爲當由實端入道,曾說過‘寧行三分事,不思十分道’,收下這位宋師弟,大概正是看中他乃行事之人。”
“宋取竹確爲行事之人,而且心懷大志,他回荊州,必能成就一番事業。”徐礎道。
費昞在一邊聽明白了,“範先生既然要由實端入道,自己爲何不出來做官?”
尹甫道:“先師也說過,他年輕時應當行天下事,可惜一心求大道,錯過時機,年老氣衰之後,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十分欣賞敢做敢爲的弟子。”
費昞更明白了,轉向徐礎:“雖是閒聊,也不妨談些正事:徐公子自稱是範門正統,爲何只學範先生守谷靜思,不遵守範先生之志,行天下事呢?”
徐礎沉默,覺得這位尹甫可比寇道孤要難對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