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八百里加急!”
可能是擔心繁華的長安城平靜了太久,承天門前一騎馬打着禿擼攜風塵而來,朱雀大街上人仰馬翻也不知撞倒了多少人,但沒人敢說什麼,因爲這裡是承天門,是邊關戰報彙總之地!更沒人忍心說什麼,那原本俊才飛揚的高頭大馬已經被騎者死死勒住繮繩,衝刺的速度收不住腳,長途跋涉更是早已腿軟了,直接撲倒在承天門前。
“報!遼東戰訊!”
守門將軍直接抄起倒地之人背上的黃綢卷軸,徑直往太極宮飛奔,沒有多看那報信人一眼,軍國大事當前,可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但守門將軍的權限不過也就在太極門前躬身肅立,黃綢緊裹的卷軸早就交給執事太監了。
“傳上殿來!”
太極宮裡每一聲言語都響徹天地,好似龍吟在流雲虎嘯在山野,一聲聲“宣”傳遞向外,一輪輪執事太監交接着小碎步往前趕,大唐帝國的皇宮是那麼的宏偉壯闊,用雙腿走來感覺那地平線上的太極宮永遠走不到面前,直到那封戰表到了邊令誠的手中,所有人都喘了一口氣,這才擡眼望,發現已經是傳遞到了太極殿前的千層石階邊了。邊令誠武功再高也不敢大朝會上、太極宮前展現輕功,只有一步步的攀爬,直到最後一層臺階,即便是他也要深吸口氣,這才撣撣衣襟穩住身形,躬身一禮,在太極殿門口把戰表交到高力士手裡。
再急的事兒也不能亂了規矩!天塌下來有吾皇隻手擎起,太極殿屹立不倒,此爲承天門的承天之意。邊令誠閃在一邊低頭不語,高力士停頓三秒後才轉身,邁着四方步大搖大擺的走入殿中,在兩旁文武的注目禮中緩緩來到玉階前,先是行禮,然後不疾不徐的撕掉戰表的黃綢,黃綢交給趕上來的小太監收了,這才滾動卷軸緩緩展開。
高力士老眼隨意的一掃,不需放射出精光也就瞭然於胸了,那密密麻麻的血字到了高力士嘴裡直接總結成一句話:“啓稟陛下,遼東薛將軍兵敗殉國了。”其語氣的平靜好似是坐觀地球另一面的兩個小國打仗一樣,說完後就徑直走回自己的位置站定,泥塑木雕般好似消失在空氣裡。
只有那血字構成的戰報豎自滴落着早就暗黑的血滴,空曠寧靜的大殿裡滴答聲是那麼刺耳,訴說着它曾經來過,它就在這裡。
滿朝的文武官員逐漸甦醒過來,剛纔好似他們都不在似的,現在看皇帝很平靜,於是大家都像早春的蟲豸,等到了驚蟄這天的氣息,竊竊私語聲蓬勃起來。
遼東戰場上的昏天黑地也好,血肉模糊也罷,具體的慘烈過程沒人關心,萬八千人的生命凝聚在那封戰報上,總結的高力士上下嘴脣的觸碰中,就是那一個結果:敗了。每個人都知道八百里加急到京城也是十天前發生的事兒了,沒有哀嘆,沒有憂心,現在要討論的是,敗了之後怎麼辦?
李隆基高坐御頂,用手點指下面的臣工道:“哪位將軍願帶兵剿匪?”
別小看這簡短的一句話,皇帝一句話就已經達到了三重效果!首先是暫不討論追究責任的問題,沒工夫糾纏前因後果,尤其是主將戰死、也許是畏罪自裁先不去管它、那算是死無對證了。其次是哪怕留下無限的揣測,鑑於一貫的人際關係複雜,拋開來不用你們管,皇帝心裡有數,不用擺在明面上,而明面上的事兒是大唐不能吃敗仗,赳赳大唐的臉面比一切重要。第三就是剿匪二字,代表着既不是平叛,也不是對戰,大唐穩如泰山沒有叛亂可平,遼東之外、長白山左右、三江平原都是大唐領土屬地不存在國與國的關係!
但這可就給武將們出了個難題,因爲既然僅僅是剿匪,那戰鬥規模就算是釘死了,沒有精銳大軍派給你,也沒有打持久戰的理由,理所應當的手到擒來一擊而勝……誰有這個把握?再者,從私心上說,薛家將敗了,你一去就勝了,你逞什麼英雄?你讓姓薛的臉往哪兒擱?要知道,薛家的背後還牽扯着最得寵的武惠妃呢!
武將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把目光聚焦在了剛剛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李林甫身上,好似一個光圈照過來,皇帝自然心知肚明,也就望過來。李林甫暗罵一聲,臉上不動聲色,只能出班,發表意見:“薛家將常年駐守遼東久經戰陣,也沒有人更熟悉遼東戰況,臣啓陛下,讓薛家將就地組織反擊,一來給忠良戴罪立功的機會,二來免了從京城發兵長途奔波的耗費和麻煩。”
這句話若是記載在史書上堪稱標準,大方得體字字正確毫無瑕疵,換句話說,就是句廢話……廢話永遠正確……但也隱藏着三件事:一是保住薛家的軍權,二是保住大唐的顏面,三是試探皇帝的反應,如果皇帝應允了,證明皇帝也不想讓武惠妃一系失勢,如果皇帝堅持換將出徵,那自己反正衆目睽睽之下既幫薛家說話了,也把可能的風險擺給皇帝了,自己先沒責任了再說。
可惜,世間事總是事與願違,平時比李林甫還老成持重的人裡此刻竟然冒出來一句陰陽怪氣的敲邊鼓:“就地組織反擊?薛家還有可用之人麼……”無數的眼睛望向聲音的發源地,竟然是國子祭酒顏惟貞!
老而不死謂之賊!李林甫差點兒一口逆血噴出來,偏偏還得咽回去。顏家是聖人後代啊德高望重的說什麼話都無罪,李林甫的老師的老師都是人家的學生的學生,所以李林甫即便封侯拜相了見到姓顏的終究要讓着走。
其實顏惟貞還真不是針對李林甫或者薛家唱反調,恰恰相反是自以爲對薛家好,畢竟薛家兒郎戰死沙場的夠多了,顏惟貞的心思單純的就是想讓忠臣良將家裡多留些血脈,這是好意,只是不合薛家利益的時宜罷了。
李林甫只能閉嘴,聳聳肩退在一邊,偷偷瞥皇帝一眼,心想,您隨便吧。李隆基坐在御座上真是差點兒憋不住笑噴出來……但緊跟着,李隆基也笑不出來了……也許是受到顏惟貞的攪局,又一個人靈光乍現中感覺能抓住某個機會!他就是剛剛靠鐵血手段受寵的酷吏吉溫。
吉溫也是偷瞄到皇帝的表情在臉皮內隱含着笑意,於是吉溫誤以爲皇帝認可顏惟貞的話,也誤會了顏惟貞的意思以爲是在諷刺薛家慫包,所以吉溫大步邁出,義正言辭的聲若洪鐘道:“啓奏陛下,薛家將之所以戰敗,皆因在遼東大肆斂財而不思軍務所致!其前因後果臣早有耳聞,遼東百姓苦不堪言,滴滴血淚不下於戰死的將士!臣今日彈劾遼東鎮守薛楚玉勾結江南轉運使韋見素放高利貸斂財!人證物證俱在,請吾皇聖裁……”
吉溫說的斬釘截鐵,太極殿裡鴉雀無聲。每個人心裡都有賬本寫得清楚,偏偏只有這個愣頭青拿出來顯擺,光天化日的,你是要扒掉大唐朝廷的褲子曬曬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