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血腥殺戮,最終止於歌君翎和辰啓的迴歸。那一日,鬼域王城動盪了整整一天一夜,這一次,外來的入侵者並沒有在強大的王的神力之下飛快折服,而是橫掃了鬼域八族甚至將他們的女王殿下逼下了王座,至此,鬼域再也沒有了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八族殘缺,進入了漫長的衰落期。
荊塔一戰之後,王城被毀大半,歌君翎亦是沒有再回到地宮,而是和辰啓一起住進了驛館別院。這是兩方人馬共處同一屋檐下的第三日,氣氛詭異寧靜,有些和諧,也有些死寂…
歌君翎和阿零靈格合一的儀式就在明日,這段時日青嵐已是做了幾日的準備,佘青和夜福負責監督,夜雪照常閉門不出,其餘幾位主子各自悠閒度過,只等着後續按部就班。要說這樣的寧靜,還要歸因於這三日來歌君翎和阿零之間日益增進的感情,至於辰啓和晝焰行從來沒有任何交集,進進出出,甚至連打個照面都沒有過,畢竟兩人之間那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不見是對的。
儀式在即,這一日歌君翎卻仍是如常邀了阿零去她屋裡玩兒,阿零到的時候辰啓已經出去了,歌君翎在窗邊的矮几上布好了棋盤添好了茶水點心,聽見門外傳來輕叩聲,她笑着喚人進來,阿零進屋,看見歌君翎坐在窗邊,敞開的窗外透入金色的陽光,一樹雪白杏花枝葉繁茂,歌君翎一襲寶藍色華服端端坐在矮几一側,銀髮淺瞳襯着那光影明滅間一樹清幽的杏花香,姿容清麗華貴。那一刻,阿零下意識就嚥了咽口水,她發覺歌君翎真的很好看,比她和靈鳶都要長得好。
三人之中,她許是姿色最平庸的一個,不如歌君翎容色傾城,也不像靈鳶氣質出衆,阿零想到這裡有些心酸,再是回過頭想想,靈鳶是單身,歌君翎的夫君也沒有她家殿下那麼妖嬈,這麼想着阿零心裡又平衡了一些,緩緩過去挪到窗邊一看,嗯,今天果然又是五子棋。~
歌君翎是個隨和好親近的性子,自從她決定住到這驛館來之後阿零就有意接近,歌君翎也沒有什麼排斥情緒,兩人很快就變成了像這樣每日午後習慣性獨處上一陣子的關係。三日來,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便是這樣下着棋,然後隨意扯些天南地北的話,關於荊塔那一日最後對八族殘忍的屠殺歌君翎避而不談,阿零也從不提起靈格合一的事,兩人很有默契,都只想這樣享受這一段最後的寧靜時光,她們的關係,相遇便是爲了別離,卻是相見後,均發覺有些恨晚。
五子棋是阿零教給歌君翎的,因爲她下不來圍棋,歌君翎看着很聰明大氣,其實玩遊戲卻並不機靈,五局裡面往往能贏上一局都是靠阿零讓着她,否則她就會偷偷用靈力改變棋子的方位和排列,明目張膽毫無顧忌的耍賴…
這一日已是對戰的第三日,歌君翎的棋藝還是進步很大的,這一局兩人下了挺久,整個棋牌上黑白子已是快落滿。阿零的黑子大多盤踞在棋盤中央,歌君翎的白字散佈在周圍,阿零輕輕落下一粒黑子,下一刻歌君翎很快就啪嗒一聲堵上了一顆白子,阿零看着一下笑了:“這個明明另一頭就已經堵着了,最多還可以再放一顆,你那麼急幹嘛?”
歌君翎也偏了偏頭笑起來,擡眼瞥了阿零一眼,眼神審視語氣控訴:“那可說不好,你這丫頭鬼得很,如果我不堵,你下一手絕對不會落第四顆而是先去其他地方轉一圈混淆我視聽,然後趁我不注意再偷偷回來放一顆,一下就四顆了,絕對是這樣對不對?!”
呵呵,阿零無奈了:“那也才四顆啊,有什麼好擔心的,我放下的時候你再來堵我不就得了?”
“嗯那不行,四顆看着太嚇人了,不行不行~”歌君翎晃着腦袋,偷偷在她之前經營了很久的小區域裡放下第四個棋子,然後被阿零氣定神閒堵了個正着,不悅的撇了撇嘴。
下棋其實是可以看出一人的性情的,性子急躁的人往往容易急功近利或者粗心大意,性格沉穩卻比較在意輸贏的,就喜歡琢磨再三,當然看得越久不代表決定就越正確。原來在嵐山的時候,家裡幾人也經常下棋,一般是下象棋,佘青就是典型的急躁型,夜福就思前想後過於謹慎,殿下從來都以攻爲守勝負心強還是個腹黑所以基本不管是打牌還是下棋都沒人贏得了他,對了,家裡看不出來是個箇中好手卻其實挺強的是清衡,他和殿下偶爾會下一下圍棋,盲下,算子,總之就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強手的玩法,阿零表示並不怎麼感興趣。
所有的這些人裡,阿零就是屬於性子沉穩且沒什麼勝負心的,所以下棋水平還行卻也經常輸在隨意這一點上,只是現在看來,歌君翎卻是那個比她更加隨意的人,她不沉穩麼,並不像那麼回事,而是不以下棋而下棋,她其實更在意的是同她聊天而已。
靈格合一之前要做的準備有很多,其中一項,要她多與歌君翎親近,彼此熟悉之後靈魄相性會比較好更容易融合這一點,其實是青嵐特地託人給她傳的話。阿零覺得自己算不上沒有一點私心,所以對着歌君翎的時候也就更加珍惜現在的關係,因爲歌君翎相比她而言實在是更加真心更加難得的那個,明明之後要放棄生命和愛人分別,這段時間裡卻她還能這樣同她相處,自然而然,不帶任何雜念。
兩人的棋子的在互相的圍堵之中又落下了一大片,阿零的棋子比較集中,好幾次其實已經要贏了卻是被她可以忽略了過去,今天的這一盤棋,似乎兩人都不想這麼快結束。
室內陽光滿溢,窗外杏花開得正好,歌君翎是爲了這棵花樹住下的,自然也有爲了阿零,薄瞼輕揭,歌君翎擡眼望了望對面女孩沉靜的容顏,目光流水一般在那黑色的紋路上拂過,下一刻她垂眸落下一子,勾脣笑起來:“這一盤若是圍棋我就贏了,只是可惜了時日不多,不然我來教你圍棋該多好。”
淺淺一句話落,阿零一下擡頭,四目相對,那清淺的藍灰色眼眸裡微有笑意,阿零有些不知該怎麼迴應纔好,卻見歌君翎輕輕放了手中的棋子,後仰靠上軟墊,柔柔笑起來:“本不想說這些話的,結果卻還是忍不住說了,有些事情其實不說反倒成了心結,留着並沒有什麼好處,阿零你說,是不是這樣?”
這一輪是阿零落子,此時聽着歌君翎的話看着那淺淺的笑,阿零輕輕轉動着指尖的棋子,磨圓的小石頭輕輕磕在白玉石桌上發出嗑嗑的輕響。其實接着歌君翎這句話,她是有不少話可以說,關於心結,關於愧疚,關於她有些捨不得她也覺得對不起她,只是然後呢?她還是會去完成那個儀式還是要對方做出犧牲,那麼此時此刻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難道她還卑劣得要求歌君翎原諒她開導她,讓她心安理得的去儀式纔算夠?
阿零微微抿起脣來,那張沉靜的小臉上看不出什麼變化,只是同源一體並不是說說的,兩人如今這樣面對面坐着,便像是藉由靈力的交融心意相通,她心裡是怎麼在想,歌君翎已是全然的感覺到了。
三個靈格之中,神格靈鳶太過淡漠,而她太過隨性,其實只有作爲人格的阿零擁有完整的人生和完整的個性。她會珍惜很多感情,會對陌生人起惻隱之心,她做事有自己的原則,很多事情決定了就不再思前想後,只是很多事她做了,並不代表心裡不會再有牽掛,這就是她和她最大的區別。在阿零心裡,便是很多年前意外暴走殺死的人她都忘不掉,一直殘留在潛意識裡,以至於所有的這些平日裡毫不顯現的壓抑如今全然都聚集在心底,對她體內那肆意催生黑暗的濁氣可不是一件好事。
歌君翎放下手中的茶碗,看着阿零,淡淡彎起嘴角來:“阿零,在你心裡,你覺得命運,究竟是什麼?”
當年的靈鳶神女出生在已經過了鼎盛時期的越山,是不是命運呢;爾後,昔日魔君因爲天帝的逼壓舉兵拉開神魔大戰,這又是不是命運使然?如果沒有那場戰役,如果不是越山沒落,神女便不用出徵,不會入了魔君的眼,也不會同他接下宿怨,最後的時刻,她也不會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而如果不是她那一箭,魔君就不會墜入鬼道歷經千年之苦,沒有夜清衡的離世,也就沒有魔君這之後萬年的孤寂和執着,如果這些都沒有發生,那麼他一定還是昔日那個殘暴冷酷殺人如麻的魔界君主,靈鳶便是昔日那個清冷淡漠對什麼都沒有感覺的冷情神女,阿零,如果靈鳶不是你,如果魔君還是當年的魔君,你和他,便不可能會有這一世的這段感情。
所以這一切,都是命。
這是從靈鳶降生就開始書寫下的命運,所有一切,都是既定的結局。天命這東西,神族可以占卜,卻永遠無法改變,三界只能遵從,那冥冥之中牽引着一切發展的軌跡。
所以你的誕生是必須的,你和魔君的感情,也是早已就寫下的發展,我註定不能和辰啓天長地久,因爲我們的融合纔是我的命中註定,“而阿零,”歌君翎輕輕擡眼,望入對面那雙清透沉靜的眼,下一刻在心底輕嘆了口氣:“那一日陰歸佔出的預言我也看見了,對於之後註定要發生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歌君翎相對阿零來說,除了是天生就存在羈絆的靈格之外,更像一個她本能想要親近的大姐姐,這一刻,聽着歌君翎用着那樣平淡的聲線道出這幾日來她誰也不能言說的秘密,那一刻阿零神色微微一頓墨瞳裡閃過一道暗色,下一刻她微微垂了眼,開口,語氣有些冷,帶着堅定:“我想要改變。”
是麼,歷經艱險逆天改命,而且必須深埋在心底誰也不能幫忙誰也無法傾訴,就這樣一個人默默承受,這就是阿零自己看待的將來的路?歌君翎在心裡嘆氣,微微沉默了一刻,淡淡開口:“阿零,你有沒有想過,這一次,你也可以像之前很多次做到的那樣,鼓起勇氣,坦然處之,接受,一切。”
那一刻,阿零終是擡眼,望上那淺淡眼眸之中的沉着平靜,阿零不語,眉宇之間,蘊上了一抹複雜心緒。
——
彼時驛館院落,安安靜靜沒有人聲,前院,青嵐的廂房之內,晝焰行神色淡淡的坐在方桌之前,桌上的茶碗裡,碧色的茶葉輕輕懸浮,水已經冷了,也未動上一口。
青嵐坐在離方桌不遠處的木椅上,沉默着盯着對面男子的側顏已經看了好一會兒,明日便是靈格儀式了,他料到他今日一定會來,來詢問儀式之後晝零的情況,也許以他狡詐的個性還會給他施用什麼咒法,讓他在儀式只是不能動什麼手腳,這一次跟來鬼域,他已是受盡了提防排斥,所以多這一次又如何,只要最後能讓她實現那個目的即可!
想着,青嵐垂眼,墨瞳之內閃過一絲陰鷙,下一刻擡眼開口,語氣冰冷:“你今日來不就是來探聽情況的麼?來了卻擺出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給誰看,難道要我過去懇求着你一五一十交代所有不可?魔君殿下,果真好大的排場!”
青嵐冷冷話落,脣邊帶上了譏諷的笑意,他在晝焰行面前從不掩飾敵意和厭惡,因爲沒有必要,還因爲他越是這樣越像是一個心裡滿是仇恨卻爲了心愛的女人不得不合作所以日日都沉浸在矛盾之中脾氣越來越古怪的人,這樣的反應才更加真實,不惹人懷疑。
果然,青嵐一番話落,下一刻,對面那雙清冷的豎瞳就淡淡望了過來,瞥上青嵐因着激動而微微發紅的臉,晝焰行神色很冷,笑都懶得笑一下:“本座高高在上?你怎麼不說是因爲你一直心理陰暗盤算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所以看什麼都是仰視見什麼都覺得高大上?廢話少說,明日的儀式,你有幾分把握?”
冷冷一句話,那冰涼豎瞳一瞬望入青嵐的眼裡頭的冰冷戾氣刺激得他心頭一跳差一點以爲自己的計劃已經暴露了一下驚出一身冷汗來,只是下一刻,他卻是死死扣住手邊的木把手即刻冷靜了下來!如果晝焰行已經知道他的秘密,此時此刻便不會這樣來質問,而是直接下手斷他幾根經脈然後用他那熟知的卑鄙手段操控他限制他了!所以他現在說的這些話,明顯只是試探恐嚇,只要他在這裡打消了他的疑慮,就絕對不會有問題!
想到這裡,青嵐死死壓抑下心頭的恐懼,一時間臉憋的更紅看上去反倒像是被冤枉之後愈發的憤怒,青嵐忍了一會兒,醞釀好情緒,終才咬着牙狠狠開口:“我是怎樣的人,還輪不到你來評論,反正無論你在怎麼怨恨我也改變不了我是能讓那晝零永生的必不可少的工具!”青嵐叫囂着,話說到這裡眼底還適時表露出了一抹自傲和癲狂。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力讓晝焰行相信他極力想要復活靈鳶,因爲他認定了神格合一之後靈鳶便不再是晝零,想着,青嵐轉身去身後的櫥裡抱出一個小盒子,開鎖,將一沓卷軸嘩啦啦倒在了方桌上。
“這一些就是儀式當日的流程,和可能會發生的所有情況。”青嵐將東西往桌上一丟,冷冷望下,神色中帶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得意,“屆時,不要說我沒提醒你,晝零一旦和歌君翎融合之後,體內的元神便完整了,肉身也會重塑,到時候她就再也不是晝零了,而是一個晝零的靈魄只佔三分之一的半神,那可是靈鳶,我的靈鳶!”
青嵐誇張強調了一聲,表情因爲激動微微猙獰:“哈,哈哈,所以你不要以爲你是贏家,其實我纔是最後的大贏家!你費勁千辛萬苦換回來的女人可是靈鳶,一旦元神歸位靈鳶可就不是之前那神格少女也不是晝零,她對你的看法對你的感情都會發生根本的變化,也許到時候,她根本就不會再喜歡你根本就不會再留戀人界發生的一切!而屆時你若是想要強留她可沒那麼容易,靈鳶的神力在合一之時就會完全恢復,到時候你可不一定降得住她!”
青嵐瘋狂的大笑起來,越說越激動,兩眼放光那個樣子完全就是進入了癲狂的幻想狀態!聽着那叫人不悅的言辭,晝焰行微微皺了下眉,沒什麼心思和瘋子一般見識。
“靈格合一之後,還有個八苦劫難?”晝焰行冷冷延續話題,青嵐即刻接上,“不錯,八苦劫難!爲了淨化靈鳶體內的濁氣,讓她恢復成神格飛昇時所必須的澄淨!對於靈鳶八苦完全就是小意思,待到她飛昇,我就帶她回越山,你就再也不可能找到她了哈哈哈!”青嵐已是自然而然的已是把稱爲換成了靈鳶。
試探青嵐的態情況瞭解之後要做的事,這就是今日晝焰行藉着阿零去找歌君翎的空隙過來前院的目的,下一刻,已經得到所有信息晝焰行不再糾纏,一下起身向外走去,身後青嵐微微愣了一愣,竟是忽而跟上!
“你這就要走?!不制約我麼?不在我身上下咒?你就不怕我明天毒害你的晝零?!呵,這不就是你的目的麼,這不就是你來的目的麼?那來啊,來制約我啊?你不是一向最擅長這樣陰毒的事…”
青嵐跟着那淡漠冷硬的背影一路朝着大門走一路叫囂,直至那光影透入的大門前晝焰行一下轉身冷冷望來,那驟然而起的戾氣瞬間打斷了青嵐的勇氣,他一下閉了嘴。
晝焰行揹着光,那豎瞳卻仍舊是幽幽閃動着光亮,一身靈氣奔涌之中,他微微勾了脣,冷冷開口:“晝零?不是靈鳶麼~既然是靈鳶,你又怎會傷她?不過有一句你說錯了,靈鳶也好,晝零也罷,任誰,跟你都沒有半分關係,就算是要洗清嫌疑也不要用力過猛,畢竟儀式結束之後,你可就,沒有半點價值了。”
清淺一句話,裹着笑意說完,下一刻晝焰行轉身,推門而出。
室外,清冷卻明亮的日光一瞬照入,打在青嵐微愣的眉眼上,待到那玄衣背影已是一下消失在了眼前,驟然放鬆下來之後,青嵐才發覺自己已是被戾氣逼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虛脫。
用力過猛?呵,原來他還是沒有完全騙過他麼?!想到最後時候那張帶着冷冷傲睨的青雋臉龐,青嵐死死咬牙攥緊了手心!
傲吧,就讓他繼續再傲氣幾天!過於自信之人往往容易在陰溝裡翻船,待到他的大計劃實現的那天,他一定要他匍匐在他腳下,哭着,求他不要動他的女人,哭着,萬念俱灰的面對生死離別!
——
彼時,回到那中庭院落,敞開的窗外,隱隱傳來鳥鳴,鳥語花香,那是世間人人都愛的景緻,窗前相對而坐的兩人卻是誰也無心留意。
冰涼的氣氛在案几間流轉,日光清冷永遠帶着涼意的午後,茶冷的很快,桌上的棋盤也似乎落滿了棋子,成了僵局再也沒有調和的辦法,下一刻阿零擡頭,淡淡望上歌君翎的眼,輕輕搖了搖頭:“不可能,我做不到。”
是麼?這似乎便是歌君翎早已預料到的答案,阿零答得認真,神色中卻是微不可查的透出了一抹悲涼,其實她並不是個太堅強的姑娘,卻是在很多時候,當事情攸關某人的時候,她總是毅力大過天,什麼都拼命往身上扛。
歌君翎低頭,淺淺彎起嘴角,身後,觸上了棋盤中央的一粒黑子。
“有時候,我們活着,在意的東西太多,等到發現的時候,就會像這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場死局,就像是,什麼都改變不了了一樣。只是,很多時候便是當局者迷,當你在山中的時候,你便只能看着山景,當你陷入僵局的時候,你眼中,也就會只有僵局。”
歌君翎淡淡開口,說話間,指尖輕輕拿起一顆黑子,擲在了棋盒之中,再是拿起一顆,又是一顆,頃刻,便是把阿零盤踞在棋盤中央的黑子吃去了一大片,然後她淡淡擡眼,對上了阿零微微透着審視已然看出了端倪的雙眸。
“怎樣?已經看出來了吧~其實棋局,就如同人生,怎麼走,如何博弈,只是一方面,怎麼看待它,當它是什麼,又是另一方面。當你面臨一個困境的時候,想方設法去解決,那是對的,卻不是最好的;面對僵局,想到改變局面,全然換一種思路,纔是上上之策——”
——就好比這一局,如果是五子,已是無解,但如若是圍棋,那便是最好的局面了,能吃下這麼一大片,絕對贏定了!
歌君翎笑起來,在阿零有些微愣的時候,伸手過去,輕執起了她的手,雙手交握,包裹上了掌心,下一刻開口,聲柔如絮,透着讓人心安的堅定:“所以阿零,雖然關心則亂,但是此時此刻,還不到你亂的時候。面對既定的路,面對寫定的命運,你再相信一些如何?相信你愛的人強大無畏,相信你們的感情堅不可摧,相信就算經歷一切的波折你們也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畢竟這一路走來,已是有太多的人付出了太多,所以至少我是堅信的,堅信一份讓我放棄了這麼多也要成全的命運,絕對不會是,一場悲劇。”
那輕柔話語,淡淡傳來,那一刻,便像是一縷清泉沁入身心,再一瞬化作柔夷狠狠撥動了心絃,那一刻,心底深處發出的那一連串叫人心驚的顫音讓阿零禁不住屏住了呼吸,那一刻,看着那雙淺淡眼眸,聽着這些話,阿零甚至完全不明白她爲什麼要爲了她說到這樣,做到這般!她能感受到的,只是那一刻就像是靈魂完全抽離腦袋放空的虛無感,只是下一刻,卻似有更加強烈的感情一瞬浸透了靈魂沉甸甸而下,讓她一瞬身心充盈!那樣的感覺,是阿零從未經歷過的也難以描述出來,她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感覺自己用力的回握上了歌君翎的指尖,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那交纏中傳來的溫暖讓她無措而心碎,她終是忍不住,一下紅了眼眶。
相見恨晚,相見…恨晚…
爲什麼,她們要是這樣的關係?
她卻也慶幸,她們能是,這樣的關係。
相遇,融合,成爲一體。歌君翎伸手輕輕抹去阿零臉上的淚痕,柔柔笑起來,她說也很慶幸,萬年之後等來那個人是阿零,她們彼此在意,心意相通,她們願意一起爲了將來而努力,去見證,那個可能荊棘密佈,卻一定會開出絢爛花朵的結局!
三日的親密相伴,最後一刻的傾心相談,這一刻,再也沒有了隔閡沒有了心結,兩人終是最好了融合前的最終準備。
清香滿溢的院落,陽光伴着花枝搖曳,那開着的木窗底下,面對着那一樹繁茂花葉年幼的女孩兒也是哭得滿面淚水。下一刻,伸手狠狠堵住齒間的呻吟,小良一下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三日,自那一日主上回歸以來,她便是這樣跟着一同到了驛館,住了下來。
主上的心思她不懂,就算知道她所有的安排,她也不能理解;
主上的感情她也不懂,她不知道爲什麼對着那個才見了幾面的晝零姑娘,主上竟是能爲她設想到如此犧牲到這般地步,明明那一日,辰啓已經來了,帶着她離開,她爲什麼還要回來,成全那一段和她無關的感情?
而讓她最難受,最難以接受的,是明日,當主上真的同晝零姑娘融合以後,這個世上便再也沒有了那個她忠心維護一心喜愛的主人,她又該去哪裡,該如何是好?!
心中悲傷,滿是鬱結,小良卻心知現在誰都不好受,並沒有過多的情緒來安撫她一個下人的悲痛。她沒有哭出聲,而是一個人悄悄跑到了驛館外,尋了一處偏僻的角落蹲下身來,面對着牆壁小聲嗚咽起來,哭得傷心欲絕,哭了很久很久,便是後來,身後那幽深的她原以爲誰也不會經過的小路上緩緩走來一個人,她也毫無察覺。
夜清衡今日出去玩了一個上午,這時候回家吃飯,幾日裡他幾乎已經把這簡單王城摸了個遍,飯後,準備去探一探那地宮去~
他步子輕,不緩不急,帶着淡然無憂之人特有的頻率,一個拐彎從牆角轉過來,一眼看見了前方角落裡那蜷縮着低着頭就像顆大蘑菇一般的小姑娘。夜清衡頓了頓,微微挑眉,哦?視死如歸守護主子單挑了他家冰山老哥勇氣可嘉但是實力稍微差了那麼一丟丟的小丫頭?怎麼蹲在這裡~
夜清衡三兩步繞了過去。
小良還在哭,邊哭邊想着到時候要不要隨着辰啓一道去人界,只是人界她完全不熟,辰啓她也完全不熟,到時候主上已死,肯定是去下葬的,她一個侍女去守着一個墳跟在主上的夫君身邊又是怎麼回事…根本不可行嗚嗚嗚…
小良哭得肝腸寸斷,想到這裡絕望起來索性仰頭一下嚎了出來,結果一擡頭一睜眼,頭頂的陽光忽然被擋去了一大片,居高臨下,有淡淡含着笑意的聲線傳來:“怎麼在這裡哭?誰欺負你了?”
下一刻,小良驚悚的看清了那張揹着光的臉!
“唔——!”一聲驚呼,幾日前那廢墟之前落下的陰影瞬間席捲而來小良嚇得一個轉身本能往後一躲,緊接着,蹲久了腿麻了,她很自然就一歪重重的磕在了身後的白牆之上,咚得一聲,很大一聲響,聽着都疼!小良一下砸暈了,眼淚鼻涕全嗆了出來,視線一瞬模糊間,卻是感覺一隻溫熱的掌心忽然探了過來,托住了她的後腦勺。
“嘖,好疼!”
有人嘆了一聲,她頭皮發麻全身發麻,忍着疼趕忙伸手抹了把眼淚,視線清楚了,一瞬對上一張青雋容顏,那五官精緻,透出一絲淡淡妖豔,墨瞳沉靜,微皺了一下,他咧咧嘴,說真是看着都疼!
小良已是完全呆了,連腦後掌心柔柔溢出的靈氣都沒有察覺。小良是個勇敢又有些傻氣的小姑娘,這是那一日廢墟一戰後夜清衡對她的評價,現在看着小姑娘這樣的表現,夜清衡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微微彎了彎嘴角,他對忠心護主之人向來有好感。
“來,不哭了,我給你擦一下。”夜清衡笑,動作駕輕就熟,笑意溫柔無比。
小良繼續呆愣,還沒有從這張臉的衝擊中緩和過來。
天性喜愛老弱病殘的某殿下心生憐惜,笑得更加柔和:“不痛了,一會兒就好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跟我說說看?”
那一刻,小良突然驚悚了…驚悚中,她終於反應過來了面前男人的身份,一身白衣,一雙黑瞳,他笑容和煦,看着卻爲什麼總感覺比那黑衣男人還要恐怖一些?!
下一刻小良想跳起來逃走,一動,卻發覺腳麻得根本動不了…
結果那一個明顯迴避的動作,傷了互幫互助有愛共生的某殿下的心。
他伸手覆上了她的腿,治癒靈氣緩緩傳遞,卻也是稍稍用力壓住了她的關節,這下腿好了也動不了了~
眼前的小姑娘,一頭長髮有些亂糟糟的,臉也哭腫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透出警惕,看着就像是隻受了驚的小兔子,很是符合某殿下喜愛受了傷的小動物那無比奇葩的審美…總之下一刻夜清衡揚揚眉,帶着讓小良恐懼的“溫柔”輕輕開了口:“你看,頭和腳我都幫你治好了,你是不是很感激我?…嗯?”
最後一聲嗯,凍得小良不得不點了點頭。
呵呵很好,真乖~夜清衡繼續笑:“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良…”小良乾巴巴開口,啞啞的聲線再戳萌點。
夜清衡笑着在人姑娘膝蓋上捏了捏:“你是隻小狸貓?”
“…嗯…嗯。”小良想動,動不了…
夜清衡瞭然的點了點頭,下一刻青黑眸光忽閃了一下:“小良,很好,你現在聽我說,我今天出來撿到了受傷的你,然後幫你治好了傷,你也很感激對不對?懂得感恩是好品質,但是感恩不是光嘴上說說的,需要實際行動來表示,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契約獸了,從現在起你就叫夜良,嗯,挺好聽的!你是不是也挺喜歡的?…嗯?”
嗯…?
“…嗯…”
等,等等不對啊,什麼契約獸什麼夜良啊,一僕不事二主啊小良小良瞬間瘋魔了!
“等!…不是…!”小良慌亂一把扯上身前那雪白袖擺,下一刻又驚覺般鬆開,望上那雙淡淡輕柔卻怎麼看都隱隱透着涼意的眼,小良心中百轉千回完全消化不了劇情的發展,下一刻,忽然想到明日就要逝去的自家主上,忽然鼻頭一酸,再次紅了眼眶。
爲什麼她原以爲會永世跟隨的主上,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她們的主僕情誼?
爲什麼她這麼傷心的時候又不知從那裡冒出來這麼一個奇怪的人,要強逼她契約?
結果這時候,她又是不爭氣的在外人面前要哭出來了,她不夠強大不能逃走,那至少要守住主上侍女的骨氣啊,絕對不能答應,絕對不能哭!
下一刻小良抹着眼淚從兜兜裡掏出小沙漏來,也不管夜清衡看着是什麼感覺了,急着就要時間倒流,下一刻卻是被溫熱掌心一下過來按住,止了動作。
夜清衡此刻也有些看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同他千萬年來常年都在往家裡撿的那些受傷的小動物小靈物看着是一樣的,其實卻不完全一樣,她不是因爲受傷了哭,也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柔弱,她心裡有很傷心的事,而且她怕他,也很討厭他。這樣的設定,讓他有些更加放不下了。
下一刻,有淡淡聲線在頭頂響起,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爲什麼哭,能跟我說說麼?不要用沙漏了,發生過的事情可以抹去,但是心裡的感情呢,是時間倒流就可以消失的麼?”
那一刻,聽着那淺淡話語小良微愣,一瞬擡頭,還是那微微背光的容顏,還是那讓她有些害怕也有些排斥的臉,只是這一刻,那容顏之上卻是完全收斂了之前那並不算真心的笑意,看着微冷,卻是真實得,讓人有了一絲安心。
那一刻,握緊沙漏的指尖微顫,彼時,這陽光淡淡隱去的偏僻角落,安靜一隅兩人默默對望,這一刻,誰都都沒有想過,這便是一場命中註定的相遇,即將,改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