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幽靜的庭院,人影褪去了之後,便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無聲的暗夜之中,一人已經沉默守候了很久,幾乎是從阿零進入房間的前一刻,他便侯在這裡了,看着她梳洗乾淨了出來,看着她再一次乾脆利落殺人,然後,看着她尋着目的地而去,一步一步走遠。直到前方的黑暗中再也看不清人影,一襲白衣的少年才緩緩從角落裡走了出來,那張臉,蒼白得已經泛起了隱隱死氣,那一雙眼卻是灼灼,死死盯着前方少女離開的方向,久久,散不去冷意。
所以,她還是這樣做了麼?在分別的前一夜,揹着所有人,揹着他,她還是,去找他了…
血月衝日,靈氣受阻,晝焰行中了黑衣人的圈套,因着體內傀儡的反噬陷入了休眠,被封入了晶石之中,明日才能甦醒過來。這便是他探聽到的現狀,這般的剛愎自用也許並不像那人的作風,只是強大之人便往往更容易輕敵不是麼?這一次,他也許輸就輸在了太過自信,對於阿零的事情也太不理智的失敗之上。
眸光微冷,想着,百里容笙緩緩走到了庭院中央,那裡侍女殘破的屍體已經僵硬,胸前的數個血窟窿裡黑紅色的液體已經乾涸。阿零的攻擊如今已然完全進化,迅猛絕情到了一定的地步,之前對九頭鳥和蠕蟲怪的虐殺尚欠可以用救人和報復來解釋,那現在對着這個只是出言不遜完全沒有必要弄死的侍女她卻仍舊可以痛下殺手,只能說明,人命如今在阿零心中,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神族本就絕情,視其他生靈如同敝履,加之體內濁氣帶來的心智變化,如今的阿零恐怕已經再也不是之前那個心地善良容易心軟的小姑娘了。而這樣的變化,說實話讓百里容笙很高興,因爲阿零愈是接近靈鳶一分,愈是靠攏神族一分,她就愈是遠離人世一分,遠離那人一分,心狠,並沒有什麼不對,只有對着自己都能狠得下心來,她才能如他所願跟着他一同離開,至此一生再也不同那人相見,不是麼?
想着,眸中隱隱帶起翻滾的冷意,下一刻,衣袂輕動,悄無聲息的,百里容笙沿着阿零離去的方向,緩緩跟了上去。
秋夜的山間,芳草萋萋,靈山的夜晚正是生靈們吐息納氣的時候,月夜之下整個山林都呈現出一幅靜謐祥和的狀態,室外的空氣清新好聞。一路上,偌大的魔宮一個守衛都沒有,不得不說是在故意誘導着什麼,走過一條崎嶇小徑,沿着溪水一路往下繞過山崖,最後來到的這個地方,竟是高聳入雲的懸崖底端,從崖底望上去,可以看見厚密的雲層在懸崖的半山腰集結翻滾,從高處望下來一定只能看見一片雲海,的確是一處隱蔽的好地方。
懸崖底部,有一塊小小的露臺,上面長滿了線草,妝點着乳白色的小花,隨着夜風輕輕飄搖。崖底唯一一棵歪脖子槐樹有着粗壯的枝椏,卻是光禿禿的,沒有吐露新芽,因着靈物修行,整個露臺都呈現出一片早春旖旎,四季如春的地界,卻是唯有這棵大槐樹是枯萎的,烏黑的枝椏延伸向天際,帶起一絲寂寥,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一身黑衣的阿零,就像這樣坐在那棵大槐樹下,墨色的長髮搭在身後,髮尾用銀質的髮飾鬆鬆結了一個髻,看着柔和。微風吹過的時候,會有絲絲散出來的青絲迎風而動,帶來陣陣幽幽的冷香,她面朝的方向,是那結滿了層層爬山虎的峭壁,峭壁最底部的地方,有一處晶石散發出瑩潤的金色光亮,天邊的雲霧擋住了月光,那片金色便是這處微微昏暗的地方唯一的一處光亮,百里容笙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安靜的畫面,他停住腳步,默默看着遠處阿零微動的青絲和衣襬,彷彿能看見她心頭靜靜的情緒流轉,順着那夜風浮動,淺淺縈繞開來。
阿零其實是很安靜的,不在那人身邊的時候,她似乎從來都是這樣,連笑容都是淺淺的。沒有他想象之中的悲傷絕望,也沒有他猜測過的衝動和苦澀,她不是來破壞晶石喚醒那個人的,也不是爲了和那人一起偷偷離開破壞和他的約定的,她也許只是想來看一眼,靜靜的,再在那人身邊待上一段時間,最後的告別也好,唯一的慰藉也罷,她甚至沒有靠過去,只是遙遙的坐在露臺的彼端遙遙相望,說實話,他並不是很清楚阿零此刻在想些什麼,但是他卻很清楚,他並不是想要看見她這個樣子,纔跟過來的。
只要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就已足夠…如果,她要傳遞的是這樣的信息,那麼,比起她聲嘶力竭痛不欲生的和那人分別,眼前的這一切,只叫他更加難以忍受…
從決意要破壞的那一刻開始,百里容笙就發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奇怪的矛盾體,對阿零的付出,他可以不遺餘力甚至不求一絲回報;對於她的感情,他卻是自私嫉妒到了極點,便彷彿他永遠都入不了她的眼也無所謂,這一刻,他亦只想要把那個能進入她內心的唯一一人,永遠抹殺!
那一刻,心底深處最陰暗的那一股情緒猙獰而出,再難控制!他要的,到底是阿零的唯一陪伴,還是晝焰行的永遠消失,這一點,從他跟着她一路上了這靈山開始,他就一直在糾結,一直在鬥爭!今夜他出門,最後一刻還是選擇了去找她,這一刻,他卻是狠狠的後悔了,沒有先她一步過來,先一步,手刃仇敵!是啊,只要那人死了,哪怕阿零永遠不原諒他又如何?哪怕她會和他拼命,親手殺了他,那又!如何?!他本就只有數月壽命,他還想要求什麼,求她跟着他回去,然後期盼她能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忘掉愛人,喜歡上自己?!
這一瞬間,肆虐的殺意從心底四溢而出,伴隨着那象徵着罪惡的黑色紋路一點一點攀上臉頰,肆虐靈氣環繞着身體激烈遊走,甚至將四周絲絲浮動的線草全部壓垮,寸寸擰斷!如今的阿零神力還沒有完全恢復,這樣的距離,如果他在這處突然發動攻擊,他有九成的把握她來不及防禦,他可以輕易將此生最恨的那個人徹底除掉!下一刻,就在濁氣完全佔據了身心就要控制不住的那一刻,前方卻是忽然飄來一陣幽幽女聲,那個聲音,比秋風還冷,卻是帶着似能平復一切的安寧和沉靜,那是阿零的聲音,那是,靈鳶的聲音,她輕輕開口,說青嵐,你記不記得,當年在越山,也有這麼一處地方,綠草,大樹,遠遠的,可以看見雲海夕陽,和這裡,很像…
淡淡的一句,輕輕傳入耳膜的那一刻,周身的戾氣便像是在那一刻一瞬凍結,百里容笙猛然抑住戾氣,身形一頓,擡眼,晦暗的目光死死凝上了前方那纖弱的背影。
阿零,她只在先前湖邊初初醒來的那一刻,意識恍惚的時候,喚過他一聲青嵐…爾後,她表現得一直很冷淡,卻是在這樣的時候,她突然開口用了這樣的稱呼說了這樣的話,他當然不覺得這是巧合,只是,卻是單單只是聽見她的聲音,聽她淡淡說起往事,這一刻,所有的思緒和記憶卻是一瞬逆轉闖入心間,心中泛起一絲苦笑的一剎那,百里容笙發覺,原來僅僅只是她的一句話,便能生生壓抑住他體內肆虐的濁氣,斷了他所有的念想…
他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地方,那個,承載了他一切幸福和悲傷的,靈山密地…
兒時,那裡是他常常去嬉鬧玩耍的遊樂場,長大以後,那裡是他日日靜坐想着心事也想着她的獨處空間…他在那裡第一次發覺了自己對她有着別於旁人的情愫和愛戀,也是在那個地方,他激烈表白卻是被她淡淡拒絕,她說她已有婚約,她告訴他,他所說的喜歡,她其實根本不懂,那是什麼…
往日的記憶,在這一刻如潮水一般從腦海深處奔涌而來,大半都是心酸苦澀,只有零星的幸福,卻是支撐着他,執着了萬年…
其實他並不傻,又怎會不知當年她對他的那些好,亦無非只是對着同門師兄弟一視同仁的關心和照顧,只是,前世的他和這一世的他是那樣相像,性格孤傲,體質孱弱,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只有她一個,所以,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他死死攥緊了她再也不能放手,時至今日,聽着她親口提起往事,放眼四周,他發覺這一處露臺的確和昔日越山的那個密地出離的相像,便是那隨着她的靈氣緩緩浮動飄到了空中的星點流瑩,都是輕柔曼舞,像極了昔日生活還安詳平靜的時候,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一個個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她說,她不知道當年,爲什麼一定要有那場神魔之爭,她也並不是很懂師傅的執着,不懂越山非要一力承擔一切的堅忍和辛酸。
因爲失敗了,賠上的永遠是越山一族的性命,成功了,迎來的也只是無用的功名地位,師傅在意的根本從來都不是這些,爲什麼他還要一再堅持不肯放棄?…只是其實,她或許是知道的,那一族的榮譽很沉重,那守護一門的決心和鬥志更沉重,師傅在他們面前,從來都偉岸得像是一座山,他扛着一切,從來不允許他們看出他的軟弱,從來不在人前展示他的痛苦,正是因爲心裡有着太多的壓抑無人述說,他纔會開始借酒消愁,纔會犯下在戰前飲酒的錯誤,而她其實都是知道的…
她說青嵐,其實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我知道也沒阻止,誰也沒說,我只是想要師傅能暢快一些開心一些,我真的不知道,這樣會害死他!
轉過身來的姑娘,一步一步,朝着懸崖邊上走了過來,那雙永遠沉寂的眸子裡終於帶上了異樣的痛楚,泛起了從未有過的水光,下一刻晶瑩的淚水一瞬滑落眼眶,站在原地,百里容笙愣着看着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了淚水,看着她一步一步遠離了那個人,一步一步,靠近了他,在她最終悲傷痛苦着哭喊出來死死抓上他的袖擺的那一刻,心中倏然瀰漫一陣刺痛伴隨着激動情愫一瞬席捲全身,那一刻,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摟她顫抖的肩膀,那死死凝望下來的墨瞳裡卻是一瞬翻滾起了濃重的色彩,那是從未有過的驚愕和絢爛!
似要回應他的猜測,下一刻,那哭紅了的墨瞳失神望上,直直凝視上了他的眼,阿零哭着開口,一字一頓,她說青嵐,當年,在越山的那棵樹下,我埋了一罈酒,只等最後一場大戰之後,慶師傅壽辰…那一天,我明明求他了,求他,讓我來代替…只是他不聽,他,沒有聽…爲什麼一定要是師傅,一定…要是他?換一個人,如果能換一個人,哪怕是我,都可以!卻爲什麼非要是師傅,爲什麼…
苦痛的聲音,最後已是變成了泣不成聲的低喃,默默垂眼,看着身前因爲痛苦和悲傷幾乎難以站穩就要蜷縮到地上去了的姑娘,他想,她是想說,那一天,只要換一個人,換成任何一個人,即便是他親手殺了她!她都是可以原諒的,都是可以,完全,放下的…
但是卻是不是,可惜,卻是,不是!
如果說前一刻,那突然的回憶在他心裡還是爲了救下心愛之人所用的手段的話,那麼此時此刻,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淚水,這樣的哭喊說出這般沉痛的悔恨,他實在無法再認爲,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爲了救下愛人演出的苦情戲…只因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就算利用了所有人,阿零也絕對不可能利用師傅來騙他,絕對,不可能!
…所以,今生最愛的人,是前世殺害了至親之人的仇敵,這樣的痛苦,原來,阿零她根本就接受不了…此時此刻,她的眼裡,她的心裡,已是再也沒有了那人的存在,有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悔恨,有的只是責備只是不甘,只是痛恨着世事無常卻是毫無辦法的悲傷和絕望!
那一刻,墨瞳之中翻滾而起的情緒,是極致的驚異和喜悅,雖然此刻這樣的情緒不對,他卻已是再難抑制!
她終究,是在晝焰行和他之間選擇了他麼?只因她再是痛苦再是掙扎,也終究跨越不了至親之死的鴻溝,只因和那人相比,阿零終究是不一樣的,師傅在阿零心中的地位,終究比起夜清衡在那人心中的地位重上了太多,即便是報了仇,即便隔着萬年的歲月有了十年的恩情,她還是放不下師傅的死,再也無法心無旁騖去面對今生的感情!
哈,哈哈哈,這就是感情的不公平麼?這就是,感情的不公平啊!再次擡眼,冰冷墨瞳緩望上了不遠處那半隱於金光之中的沉靜容顏,百里容笙的目光很冷,那抹冷意之中,漸漸泛起了一抹殘忍的期待和不屑。
時至今日,他所經歷過的痛苦,想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魔君大人啊,他終是可以,全然體會一遍了!這便是他昔日自作自受的惡果,待到明日,當他醒來面對如今的阿零,當他知道他犧牲了一切放棄了所有爲了這份感情甚至連至親之死都可以棄而不顧之後,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卻是因爲同樣的理由選擇了放棄他——屆時,那張永遠清冷傲然的容顏上,又會出現,怎樣精彩的表情?
呵,呵呵呵,那惡毒的恨意一瞬瀰漫上心底的那一刻,垂眸飛快掩去眸中的冷笑,下一刻,百里容笙伸手,輕輕觸上了那張微微低垂着的小臉。指尖微涼,輕輕撫過那紅腫的小臉,一點一點將那冰冷的淚水拭去,這是他第一次和她這樣親近,第一次感覺不到她任何的反抗和疏離,輕垂着眼,她的樣子看着很不好,失神得如同一個失去了所有隻剩絕望的人偶娃娃,只是在此刻的百里容笙眼中,這便是他見過的阿零最好看的樣子,如果只有這樣才能讓她保持這個樣子乖乖待在他身邊的話,他寧願她一輩子,都這樣絕望下去。
最後一抹淚痕擦去,止了抽泣,那樣一張臉,那樣一雙眼,已是漸漸恢復了淡漠疏離。
“阿零,你真的想好了麼,你確定,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
清冷的話語問出最後一句,半晌,那雙墨瞳終是淡淡望了上來,冰冷得再也沒有一點光亮。
“神族,素來都有下凡歷劫的傳統,不是麼…經歷生死,體驗情愛,哪怕是幸福一世,一朝身死迴歸神位,又有多少人會在意凡間擁有的一切,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的?”
——這一世,十年光陰,就當作是一場夢,如今到了夢醒的時候,會不捨會放不下的,那是阿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