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整潔的特護病房內,病牀四周的簾子拉着,安安靜靜,沒有過多的擺設。護士已經全部出去了,病房裡只餘下儀器偶爾發出的輕響,其餘什麼聲音都沒有。剛出生的小寶寶因爲是早產送去了護理監控室,如今白家和雲家的人大多都過去看孩子了,特護病房內外都靜悄悄的,只留下了被傳喚的雲末和嚴景兩人。
嚴景進屋之後往沙發那裡靠了靠,壓低了聲音要雲末先過去看看白舒喬,他等他們說完了再過去。剛剛經歷了生死一刻,現在兩個人一定有很多話想聊,小舅媽找他無非也是爲了道歉加上讓他指證兇手吧,嚴景這麼想着,慢慢走到了病房的窗前,從十八樓的高層窗口望出去,看見的是不同於a市的天空和街景。
他來到c市也半個月了,只是卻是在前幾天阿零也來了之後,他才真正放鬆了下來,開始享受這裡的生活。在雲家,他的手機和電腦都被設了限制,但是他可以瀏覽網頁,看到關於s市的很多新聞,最近嚴氏的上報率很高,小舅做事一直很有效率,他的身份曝光,便是在他已經準備放手一搏的時候。
其實他也並沒有聯繫小舅的打算,他想,讓雲家人帶走他,遠離嚴老太婆和嚴家的控制,包括身份確認之後得到的更多保護,其實都是在小舅的算計之中。而小舅仍舊是他的監護人,雲家有他大舅雲晟在,只要他自己不願意,只要大舅不鬆口,那麼他過戶雲家幾乎是不可能的,飛速發展的嚴氏,奪取了嚴家當家權的小舅,他想,他的下一步,應該就是和雲家相爭,把他弄回去。
想到這裡,嚴景有些無奈,爲的是自己像是一個物品一般做什麼都是在別人的設計和安排之內,但是同時他卻也有些感慨,特別是知道了阿零的事,再看了今天雲末舅舅和舅媽兩人的感情之後,他突然有些懷念以前,也有些期待,等到他真的回去了,他和小舅,又會過成什麼樣子。
身後傳來輕聲的對話,聽不清內容,卻能感覺言語溫柔,嚴景覺得自己現在越來越多愁善感了,每次看着別人的感情都會聯想到自己,一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的月老樣子,雲末和白舒喬說了幾句話,拉開隔着的簾子,叫了嚴景過去。
白舒喬的樣子看着很虛弱,因爲產前大出血,整個人都沒有血色,雲末立在牀頭,神色看着很擔憂,嚴景倒是覺得白舒喬現在的樣子看着比起之前的模樣好太多,要是之前那渾身是血的樣子被雲末舅舅看見了,還不知道會把他嚇成什麼樣子…白舒喬偏頭,虛弱的望了嚴景一眼,那個眼神看着竟是透出一抹複雜,便是這樣靜靜相望了一刻,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沉默中,白舒喬輕輕的嘆了口氣。其實嚴景長得,是很像雲瞳的,本人比起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的樣子更加的像,這一點白舒喬在嚴景到雲家的第一天就發覺了,此後她對孩子一直挺冷淡,藉着安胎的名義再也沒有見過他,其實,便是因爲他這一張臉。
當年,雲瞳,嚴歡,還有她,三個人年紀相仿,雖然算不上最好的朋友,但是因爲c市同齡的小姐圈子就那麼大,幾個家族有意交好,也就平時無事的時候常常玩在一起,每次出遊,雲瞳負責美美的吸引各種狂蜂浪蝶,嚴歡負責和顏悅色平衡三人關係,而她主要負責諷刺雲瞳,還有嫌棄嚴歡軟柿子太好捏,總之就這樣三人打打鬧鬧一路到了大學,發小的情誼,說不珍惜那是假的,曾幾何時,她也曾幻想過,幾人的關係會一直這樣下去,各自婚嫁,生老病死,至始至終都留在這個城市,等到她們都變成了皺巴巴的老太太的時候,雲瞳也許還是那樣臭美,整天這裡動一刀,那裡動一刀,然後她就會可了勁兒的嘲笑她,嘲笑她的鼻子歪了,肉毒桿菌打得臉跟塊板似的,都沒幾根頭髮了還天天妖嬈的搞大波浪,然後她這麼說的時候,嚴歡就一定會在一邊說好啦好啦,都不要鬧了,但是說着這樣的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定是會笑得彎彎的,帶着靈動又有點點小狡黠的光。
…這就是她的原以爲,她原以爲,她們的以後一定會是這樣的,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從來不會揹着雲瞳來找她的嚴歡第一次約她私下見面,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談,兩人約在了常去的小店,她仍記得當天嚴歡穿着一條白裙子,但是臉色卻是比裙子還要白,當時她坐下來,欲言又止,最後才猶豫着告訴她,說她發覺雲瞳,似乎喜歡她們家嚴銘。
那一年,雲瞳十九歲,大二,嚴銘十三,初一,那是一個暑假,流火的七月,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坐在老城街拐角處的一家冰淇淋店外,戳着手裡的冰沙,聽到這樣的話輕輕笑了一下說那也挺好啊,怎麼,擔心他們雲家會嫌棄你們嚴家家境不好呀,放心啦,雲瞳那丫頭對誰認真過?頂多這一個暑假,等她回學校了,準把你家嚴銘給甩了~
當時的她,真是沒心沒肺啊,其實她根本就不相信好麼,那可是校花雲瞳啊,那可是小屁孩兒嚴銘哇,要說,不該是嚴銘小朋友情竇初開喜歡上雲大美人了才更加符合邏輯麼?所以她一貫毒舌的回了過去,鳳眼輕瞄着嚴歡咬脣微微低下了頭,過了很久,她才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句,不是那樣的喜歡…那是怎樣的喜歡?那一天,天氣太熱蟬鳴太吵了,這樣一句話她根本懶得深究,權當沒聽見,糊弄了過去。
如果那一天,她知道之後會發生的事,她一定一定會問的,如果當年的她,已經如同現在這樣會察言觀色懂得關心別人,她一定會看出來嚴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多麼的憔悴,她這樣的個性會來找她商量這樣的事情,又需要多大的勇氣,但是當年的她卻是那樣的傻,抱着自以爲是的灑脫把朋友的最後一根稻草死死的踩在了腳下,那一日直到最後嚴歡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等她吃完了冰沙,她就回去了。
那件事,就發生在這次談話的一週之後。
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天,那個暗無天日的酒店房間,那張凌亂不堪的大牀,酒瓶,污跡,甚至還有血跡,奇怪而難聞的氣味充斥着整個密閉的空間讓人幾近欲嘔,那一天的嚴歡,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嚴歡,她瘋了一般衝過去拉着剛剛沐浴出來的雲瞳質問廝打,而云瞳卻還是往常那個最耀眼也最奇葩的雲瞳,浴巾被扯落在地她也毫不在乎,甚至就這樣全裸着大大方方的站在她們面前,眨了一下那雙風情萬種的鳳目,笑眯眯的說,嚴歡你不要激動呀,我是真的喜歡你們家嚴銘的,我們以後會結婚噠,以後我就是你的弟媳了呀,嚴歡…姐姐~
那一聲“姐姐”,把嚴歡叫得徹底愣住了,愣過之後,她卻是沒有如同她預期的那樣徹底失控,而是忽然冷靜了下來,越過雲瞳,走到了大牀邊,轉身,如同母雞護崽一樣把弟弟護在了身後,她擡眼,那雙永遠含着溫柔笑意的大眼睛裡帶上了從未有過的冷意,她說,雲瞳,我絕對,不會讓你再接近嚴銘半步,連看,都不會再讓你看到一眼!這一輩子,只要有我嚴歡在,你就死了這條心,就算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獄,我也覺得不會把弟弟交給你這個惡魔!
那樣一句話,一字一句,字字擲地有聲,句句,冰冷刺骨。嚴歡咬着牙,嬌小的身子因極度的氣憤和心疼而微微顫抖。那一刻,卻是那樣一副永遠看着柔弱的身軀,擺出了這樣的表情,說出了這樣的話。那一刻,瞬間的堅定和勇氣伴隨着寒潮從那小小的身軀裡一瞬溢出席捲而來震懾住了所有人,雲瞳終於不再笑了,那雙永遠妖嬈的鳳目裡帶上了白舒喬所不懂的光,看着恐怖而瘋狂,便是這樣望上嚴歡,她面色陰冷,輕哼一聲說嚴歡,你確定?那,你可不要後悔!
互相威脅,友情決裂,那一天,她跟着嚴歡去救人,看到了她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的事;那一天,她看到了嚴歡的兇狠,看到了雲瞳的瘋狂,直到離開酒店,她手足無措的看着嚴歡摟着嚴銘的肩兩人一起依偎着離開,那是有一日午後,天氣依舊炙熱,蟬聲依舊呱噪,她站在熙攘的人羣中央卻是覺得全身冰涼一身冷汗,她驚覺嚴歡是信任她的,或者說發生了這樣的事她除了能找她幫忙想不到第二個人了,可是至始至終,那一場戰爭,她卻是無用的從頭呆愣到底,沒有幫她說上一句話。
後來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她不敢再去見嚴歡,也不願再去見雲瞳,再也沒有了三個人一起出遊的日子,她突然發覺自己的生活竟然會變得如此無趣,便是連約會都提不起精神,掙扎了整整一個月,她終於忍不住給嚴家去了個電話,結果卻聽到了嚴歡媽媽一通溫柔卻不容質疑的解釋,她告訴她,他們家嚴銘,和雲家的雲瞳,是自由戀愛的…
自由,戀愛…
白舒喬至今都記得,嚴媽媽那日的聲音是多麼的輕柔,講話的內容,又是多麼的滴水不漏,她等着她這一通電話已經很久了,等着她自動送上了門來被封口。當所有的污穢被漂白,所有的真相被扭曲,她終於知道了嚴歡自此杳無音訊的原因,她也知道了什麼叫無奈,什麼叫痛恨,什麼叫自責,什麼叫,悔不當初。
那一年,她同時失去了兩個好友,那一年,她過得很不好,從炎夏到隆冬,她孤身一人過完了所有她不喜歡的季節,直至她最最不喜歡的春節前夕,她得到了雲瞳與人私奔,嚴歡隨後失蹤的消息…
那一晚,c市的雪下得很大,那一天特別特別的冷,她從警察局錄完口供出來,站在街頭擡眼望上那落下小雪的夜空,直到那雪籽落入眼眶,灰塵進去了火辣辣的疼,淚眼朦朧之間,她終於,放聲大哭出來。她不知道,是這個世界太黑暗,還是她活得一直太童話,她只知道這個她現在討厭得一刻也不願再停留的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被留了下來。
雲瞳離開了,拐跑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嚴歡的未婚夫,在除夕夜之前,他悔了婚。
那是一個笑着很溫柔的男生,普通,看着卻實誠,只是這樣的人,也許從來都經不起妖女的誘惑,雲瞳得手的很容易,對方悔婚的很決絕,她記得那個男孩兒是嚴家爲嚴歡選的,她每次看見他都會笑,那個弧度會比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揚的高,她是真的,喜歡他…
那一年,彷彿一夜長大,她終於知道了有時候人心可以狠毒到怎樣的程度,她也終於瞭解了,有的時候,情親,在權勢和地位的壓迫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嚴家壓下了嚴銘的事,卻沒有肅清嚴歡的醜聞,在雲家的逼迫下,嚴家決定搬離c市,那一日她去送行,遠遠的躲在街角,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個她想來看看的人。那一日,小雨霏霏,她靜靜凝望,看着綿密的雨滴打在遠處少年細碎的短髮上,他低着頭,黑衣黑髮,黑框眼鏡,彷彿全然沒入了雨,只期望掩去所有的生氣…她終於忍不住找了一個機會衝過去,在少年手心裡塞了一張寫了她號碼的紙條。她並不是想要救贖什麼,也沒有自信能幫上忙,她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所有人都虧欠了這個少年太多,如今嚴歡不在了,她想,也許她能成爲那個紐帶,至少不要讓嚴歡最珍惜的弟弟覺得,沒有了嚴歡的世界,他已經無需,再留下去…
這,便是昔日的往事,醜陋的,秘聞…之後的十幾年,她斷斷續續的同嚴銘保持着聯繫,知道了關於嚴歡和嚴景的事,她嫁到了雲家,隱約得知了那個從雲瞳和雲末的母家帶來的只傳女不傳男的精神病,昔日的一切彷彿都有了解釋,也都有了結局,關於這個難以啓齒的身世之謎,爲了嚴銘也爲了雲末,她原本是打算一直隱瞞下去的,但是如今…
再次擡眼,淡淡望上對面那張同記憶中的臉像了七分的容顏,小景,他救了她,也救了她的寶寶,嚴銘,是雲家,虧欠了他太多…這個世上,真的有感情絕對不能被認可麼?沒有破壞他人,沒有強取豪奪,真心相待只求朝夕的兩人,又是誰給他們的權利,讓他們去阻撓,去反對呢?眼底,淺淺泛起了淚痕,白舒喬有些激動,也有些突然放下了心中枷鎖的釋然,她開口,聲音很輕,卻是清晰,而堅定,她說小景,當年雲瞳和嚴銘的事,是假的,嚴銘從來沒有喜歡過雲瞳,他們也從來,沒有交往過。
雲末和嚴景同時愣住了。
“小景,你的媽媽,不是一個好女孩兒,或者說她是,只是她後來生了病,腦子有些不正常,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傷害了你的小舅嚴銘,也傷害了你的養母嚴歡,一切,都是你媽媽的錯。”白舒喬偏過頭,眼神掃過雲末震驚的神情,忽略了過去,淡淡望上了嚴景,她太虛弱說不了太多話,只能言簡意賅,“小景,當年雲瞳和嚴銘的事,根本不是兩情相悅,是…迷女幹。”
一句話,猶如驚雷,嚴景一瞬瞪圓了眼,完全反應不過來,雲末也是同樣震驚到了無以復加,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樣一句話,她本是不必如此直白的說出來的,揭露了當年這段最黑暗的秘辛,只爲了讓嚴景明白一件事…“小景,你知道嗎,你的這張臉,和你媽媽非常像,但是你的媽媽,在嚴銘心裡,也許比惡魔,還要恐怖…”
所以,沒有什麼替代一說,也根本不可能是移情,收養了自己深惡痛絕的女人的孩子,對着這樣一張時刻提醒着自己昔日噩夢的臉,他還能產生感情,心生愛戀,這樣的感情到底是強烈到什麼地步,才能讓他放下所有,全心接受?!
這最後一句話,白舒喬已是沒有力氣再說出口,但是字裡行間所有的意思,通過那般的眼神,已是完完全全,傳遞到了嚴景心裡!那一刻,所有的感情一瞬涌入心頭,一陣帶着涼意的麻痹,從頭皮,一瞬蔓延到指尖,下一刻嚴景一瞬握緊了掌心,扭頭,衝出了病房!
“小景!”太過震驚之下,雲末直到嚴景重重拉開了房門跑出去的瞬間才驚醒過來,一瞬吼出聲來,“雲末,你讓他去!”下一刻白舒喬卻是焦急開口,全力阻攔。
“小景他不能回去,不管當年的事情如何,都改變不了他們不能在一起的事實!”雲末回頭,死死瞪上白舒喬的眼,語氣從未有過的激烈,“就算是雲家對不起嚴銘,難道就要用小景去賠?!”
“這是賠麼,你捫心自問,這真的,是賠?!”白舒喬講話從來咄咄逼人,此刻便是無法厲聲開口,嚴肅的語氣還是帶着震懾:“雲末,當初你求着家裡,讓雲晟不要和我訂婚,說你想娶我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你可以爲了感情犧牲一切,當年兩家成全了我們,那如今嚴銘也可以,爲什麼,你就不能成全他?!”
一句話,咬牙,冷冷說來,雲末一頓,沉默的間隙,嚴景已經跑出醫院大樓,衝到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