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的鄖天,那個天真純潔的孩子,他無邪的笑容此刻依舊曆歷在目,然而今日,此刻這個正站在我面前的少年,他褪去了稚嫩的外衣,卸下他虛僞的假面,剩下的惟有事情的真相。他是凌慕天,那個自始至終就在同我對抗的凌慕天,那個無論如何都想要我手中十字祭的凌慕天。無論他長得多麼風雅、多麼清然,可是他那雙手上染上的血跡是怎麼都洗不清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並不渾濁,但卻不知爲何,似乎總是看不到內在,我努力地看進去,試圖想要看到一顆純潔的心靈,想要洗盡他雙手的鮮血,用一片聖潔之心淨化他之前所以的污濁,可是,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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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緊握住雙拳,我的雙脣抿成了一條線,久之,我漠然開口,“凌公子真是貴人難請,漠顏多次相邀,這纔算能會一會您這大名人的廬山真面目。”
他微微笑着,淡淡地道,“漠顏聰慧過人,竟能想到用如此妙法告訴我你想見我,慕天佩服吶!”
我輕輕搖了搖頭,“和凌公子的機智比起來,漠顏的頭腦根本算不了什麼,不是嗎?”凌慕天很聰明,這一點在以往的交手中我便感覺到了,只是我沒有料到,這麼個聰明人竟然只有十七歲。
他“呵呵”笑了兩聲,然後展開右臂,做了個“請”的姿勢,“站着說話多累,我們去亭子裡談。”
我看了他兩眼,心想他乃聰明人,不會在這種時候殺我,於是心一寬,邁開步子向着琳琅亭而去。
在琳琅亭內安坐下來後,我依舊用冷冷的目光直視着凌慕天,而這傢伙絲毫沒有畏懼,只是很淺地笑着,“傳聞嵐壁宮宮主在同夜雲輕一戰後就昏迷睡死,醒來後卻變了性,成了開朗愛笑的小姑娘,世人皆傳嵐翹宮主變得可親可敬,今日一見,世人之言也不盡皆是。”
我的嘴角微微揚起,稍一挑眉,我道,“哦?那麼依凌公子看來,漠顏是怎樣?”
“我可是連漠顏一絲一毫的可親都沒感覺到,相反覺得漠顏總是冷漠得緊,你究竟在防範我什麼呢?”他說話間透着些許戲謔。
我自顧自地玩弄着指甲,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道,“之前凌公子說我是明知故問,那麼你又何嘗不是呢?”擡起頭,我平靜地看着他,“我在防範你什麼,這似乎不需要我來告訴你吧,凌公子?”
他笑起來,笑容越發濃烈,“這一次見漠顏,感覺你變了不少啊!你不再是那個傻傻的不懂得防人的丫頭了,”他用手指抵在太陽穴上,“該怎麼說呢?漠顏好像突然長大了,變得不一樣了。”
這小鬼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說我是不懂得防人的丫頭?呵!敢情他凌慕天可比我這丫頭還小上一歲呢!我努力剋制住內心的憤怒,平靜地開口,“那還是拜凌公子所賜,漠顏在此真是多謝你了。”
他當然聽得出我語氣中諷刺的味道,也不會不明白我這一聲聲“凌公子”中有多少的恨意,可是他不介意,“漠顏今日前來不會只是想見見我長什麼樣吧?”
我一笑,終於說到正題上了,“當然,我是來問你要解藥的。”
“解藥?”他對着我天真地眨了眨眼,“你是指鬱楓梟體內所中的毒?”
我不屑地看着他,冷冷地甩下一句,“明知故問,虛僞!”
他一愣,卻依舊微笑着,毫不介意我的話,“我怎麼會有解藥?漠顏想要救鬱楓梟的命,那也該找下毒的人要解藥,你來找我有何用?”
我瞪大眼,憤怒地瞧着他,“雖然凌慕天名聲不好,可我也一直視你爲君子,卻不料你竟然是敢做不敢爲的人,”我突然站起來,俯視着他,“我看不起你!”
他依然不介意,只是聳了聳肩,淡笑而言,“無所謂,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說一遍:毒不是我下的。”他垂眸撫弄腰間玉佩的流蘇,漫不經心地開口,“我確實是派過人去殺鬱楓梟,但是都失手了,如今既然有人替我動手,那我就隔岸觀火。我只是要他死,至於他是怎麼死的,我不在乎。”
我一怔,好恐怖的人,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他說的全是事實,那麼這一招“借刀殺人”也着實可怕,如果是假的,那他否認一切的目的又讓人不得不防。
再度坐下來,我無意與他爭執,只道,“好,我就當這毒不是你下的,但是凌慕天,請問楓梟究竟哪裡得罪了你,你非殺他滅口?”
他斂了斂笑容,淡淡地開口,“他對我造成了威脅,不過……”他刻意地頓了頓,繼而又道,“不過,他倒也不是非死不可,只需漠顏你幫我一個忙,我倒是可以幫你想法子弄到解藥,救他鬱楓梟一命。”
我眯着眼斜睨了他許久,然後問,“什麼忙?”
他巧笑開顏,倒有了幾分當日鄖天純真的孩子氣,“我的目的只在十字祭,而江湖有四個十字祭,它們現在分別在你、我、龍闕和金歌碎身上,但我們四人中除了你之外誰都沒有啓動過十字祭,”他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也就是說你是至今爲止惟一一個啓動過十字祭的人,”他突然握起我的手,“你手中的十字祭是惟一一個二層十字祭。”
我一驚,趕緊將手抽回來,“那又如何?”
“這樣還不明白嗎?我要的是十字祭,而不是一個空有十字形的圖騰,所以,我要你助我啓動它。”他說得沒有一絲情感,不像在懇求人,也不像在逼迫人。
我的嘴角噙着微笑,“哦——”我拖長了音,隨後又道,“這就是你一直留着我性命的原因?”
他輕聲地笑了,“不完全是,在雲汐照死之前你可沒有啓動過十字祭,倘若那時我想要殺你,那你早已死了多次了。”
我暗忖他的話沒錯,既然如此,那麼他又爲何留下我的命?他有何目的?或者我,我的存在對他有什麼好處?
“如何?我可以給你一日的時間考慮,如果……”
他的話沒能說完,我便奪去了話鋒,“沒有如果,也不需要時間考慮,凌慕天,你給我聽清楚了,”我緩緩吐出三個字,“我——拒——絕。”假使他不提雲汐照這三個字,興許我還會考慮,但他卻偏偏讓我想起了汐照死的時候那鮮紅的場景,如此殘忍如此仇人,我又怎會順了他的意?
他,癡人做夢。
面對我斬釘截鐵的“我拒絕”,凌慕天並沒有表現得如何錯愕或是失望,他依舊平靜地坐在那裡,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他的聲音比較纖細輕柔,若是在我那時代,定是個情歌王子的料,只是他這嗓音說着略帶血腥的話語,使人仍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說,“你當然可以拒絕,只是漠顏,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這樣做了,那麼明日……”他總喜歡在關鍵的時候賣關子,頓了好久,似乎看夠了我緊張的模樣,他才接着道,“那麼明日,鬱楓梟必死無疑。”
緊握雙拳,我憤怒地看着他,“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他並不否認,頷首而道,“是。”
我緩緩站起身,用很輕巧很平靜地語調說了一句,“隨你如何,如果楓梟死了,大不了我隨他一塊兒去。”語畢,我轉身欲離開。
凌慕天,你少拿楓梟來威脅我,的確,我心軟,但我的心軟還不至於成爲被人利用的弱點,如果你以爲這樣便能威脅到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等等,漠顏!”才下亭階,我突然感覺手腕被人緊緊握住,我側過半個臉,果不其然看到凌慕天的臉呈現在面前。
“放手!”我揚起另一隻手,劈掌打在凌慕天握着我的那隻手上,他一吃痛鬆了手,我一腳點地,縱身一躍猶如鴻鷹一般騰空而起,飛速而逃。
這一連竄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片暢通,飛起來的那一刻,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不可思議,難道這就是輕功?心中一陣驚喜,我會輕功了?可是明明還未到四十九天,我怎麼就學會了輕功了?
正疑惑着,我突然發現手中的十字祭又閃出了光芒,心下多少明白了幾分,看來這十字祭當真是個好東西,至少它知道在我遇險的時候助我一臂之力。
好險,方纔若不是在緊要關頭習得了輕功,怕是凌慕天惱羞成怒一掌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急於逃命而沒有回頭看看凌慕天,不然我定能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看到驚歎的神情——那是對我如此了得的輕功深表欽佩的眼神。
我一路施展輕功而歸,到了嵐壁宮內纔算鬆了一口氣,卻不免氣喘,有個弟子瞧見我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不禁心憂,“宮主這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事。”甩了甩手,我示意他下去忙他自己的事,而我自己卻走到石橋邊,望着橋下流水被夕陽打得金光粼粼,我虛弱地扶住了石墩,大口地吐着粗氣,“我還以爲我回不來了,我以爲我此去必定會賠上性命。”
琳琅玉依舊躺在水底,寂靜得無聲無息。
夕陽洋洋灑灑地射下來,照在臉上,顯得格外溫暖。
“漠顏。”我聽到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於是回過身去,看到的是一張雅緻的面容,君遲軒用他很淡然的笑容面向我,好奇地開口,“你在那兒做什麼呢?”
我回以一個微笑,道,“我剛跑完馬拉松,這會兒正累着,所以在休息呢!”
他對我口中的“馬拉松”很是不解,歪着腦袋問我,“何謂馬拉松?”
我又是一笑,剛想告訴他,卻猛然感覺心潮如洪水氾濫般洶涌無比,一團火彷彿在心中燃燒起來,無論如何都澆滅不了。
君遲軒總是敏銳的,他一眼便看出了我有問題,趕忙跑上來,正巧扶住了欲倒下的我,“漠顏,怎麼了?”
彷彿所有的力氣在那一刻都被誰抽離了身體,我無力地開口,“我……不知道。”雖然不清楚身體到底出了什麼狀況,但我至少可以保證,這決不是我跑所謂的“馬拉松”所會引起的反應。
視線開始模糊起來,心裡的火焰越燒越猛烈,朦朧中,我看到君遲軒擔憂的臉,意識也開始模糊,周遭似乎只剩下烈火灼燒,那是說不出的痛苦。
隱約中,我感覺有人將我抱起來,然後一陣狂跑,再然後……再然後又發生了什麼,我便不記得了,只知道再度醒來的時候,已是四更天,逆嵬、遲軒,還有本該在房裡好好休息的楓梟都圍在牀邊,他們個個愁容滿面,好似哭喪一般。
坐起身,我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然後不解地問,“怎麼了?”
他們三人皆是沉默,這更是讓我感覺到了事情的非同小可。想起我昏迷前的事,那種如烈火焚燒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會和十字祭有關嗎?
不,如果是十字祭的副作用,那麼手心不可能沒反應,所以那灼心的感覺絕對不是十字祭造成的。
我揪起了被褥的一角,緊緊握在手心,倘若和十字祭無關,那我的身體爲何會突然變故?我擡起頭,看向君遲軒,當時只有君遲軒在場,我昏迷後君遲軒定是幫我做了檢查,而逆嵬和楓梟也都知道了我的狀況,想必狀況不太妙吧?不然他們也不會有這樣的憂容。
“遲軒,告訴我,我究竟怎麼了?”我很冷靜地問君遲軒。
他卻對着我瞧了好一會兒,然後不答反問,“漠顏當真想要知道?”
我鄭重地點頭,“是,請如實相告。”確實,曾經的江夜玥在某些方面只會逃避,可是她已經長大了,她沒有那麼脆弱,還不至於連承受現實的勇氣都沒有。
君遲軒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隨之緩緩開口,“漠顏是中毒了。”他頓了頓,“嘴脣乾裂、面色潮紅、血液滾燙,種種跡象都顯明瞭……”他的目光一犀利,“漠顏,你中了‘炙焰’。”
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我錯愕地望着君遲軒,微微啓口,久之才蹦出四個字,“你說什麼?”
(卷伍拾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