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窗外繁星點點,屋內卻只靠一盞油燈照亮了整個空間。我站起來,俯身吹滅了燈, 獨自坐在黑暗之中, 心裡說不清是怎樣的感受, 只是覺得世界好似獨留我一人。
今夜又失眠了, 只是如今不會再有人來陪伴我。
走到門前, 我伸手搭在門上,悽悽開口,“凌慕天, 你害得我好苦。”合上眼,我再度啓口, 卻依然是一句, “好苦好苦……”
推開門, 我走了出去。
不知該去哪裡,本來我想去凌慕天或是凌逍寂的房間探探狀況, 可由於我纔來幾日,如今還未搞清他的屋子是哪間,所以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免得打草驚蛇。於是四處溜達,看到路便往前走, 若是迷路了大不了隨便找間屋子進去抓個人出來讓他送我回房。
可越走我越是覺得這幽篁會好是怪異, 凌慕天處事方式如此招搖, 卻好像無畏無懼似的, 這黑夜裡竟然連個守夜的人都沒有, 想我嵐壁宮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地位,這般宮派夜裡還會設幾十個弟子守夜, 如此一比較,不就顯得凌慕天太大膽了嗎?他對幽篁會就如此有自信,堅信無人敢夜襲幽篁嗎?
我沿着回字廊走在南廂過道上,一路走來靜得駭人,黑夜中四處無人,方圓三裡內似乎只有星月與我相伴,我們對望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心裡說不出的寂寥落寞。
拐過一個彎,我猛然瞧見前方似乎有一間屋子的燈還亮着,於是好奇地往前走去,心下揣摩着這間屋子的主人是誰,誰知還未走到門邊,就聽到屋內傳來了一聲憤怒地叫罵聲,“凌慕天,你的意思是要與我對着幹咯?”
我大怔,凌慕天?還是剛纔說話的那個聲音,是凌逍寂!夜色中,我的嘴角微微揚起,那笑容定是邪惡無比。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既然老天如此助我,讓我這般巧合地發現了凌逍寂的住處,我又怎可輕易放過如此良機?
於是踮起腳尖,我躡手躡腳地欺身至門邊,此刻屋子內又傳來了人聲,那嗓音幽幽的,一聽便知是凌慕天,“我並不想同哥哥對着幹,可是我也一早就把話說明白過,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動嵐翹漠顏!”
我一聽,不禁苦笑,這世道是怎麼回事?怎麼這幽篁會內人人談話都要把我牽扯進去?我暗自嘆了口氣,又聽屋內凌逍寂憤怒而道,“命令?哈哈!”凌逍寂大笑起來,“我是你哥哥,慕天,你都十七歲的人了,難道連‘凡事要聽兄長的話’這個道理還不懂嗎?”
凌慕天的口吻沒有因此而產生一絲的起伏,他依然很平靜地道,“沒有。”空氣彷彿在一瞬間凝結,連我都感覺周遭的氛圍壓抑至極,只聽凌慕天接着道,“我沒爹沒孃,從小就跟着你生活,那時你也沒教我這道理啊!所以我不懂,我只知道這裡是幽篁會,而我是會主,所有的人都要聽我的,包括你。”
凌慕天……他竟然有這樣的想法,但是更讓我驚訝的是他的那句沒爹沒孃,原來那個時候他以鄖天的身份同我說的他的身世是真的。心不禁揪起,潛意識中,我開始同情這樣一個孩子,十七歲,那分明還是個男孩,卻爲何要將自己置身戰爭與殺戮當中?他明明可以平平淡淡地生活,即使他哥哥與他不和,可他還有一個愛他的女子,他明明可以過得很幸福,然而他卻放棄了那種平淡的幸福,爲什麼?直覺告訴我,他有苦衷,在他的心裡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那個秘密就是他爲何要拼命爭奪十字祭的原因。
“哼!”凌逍寂冷哼一聲,道,“你倒好,把所有責任都輕巧地推到我身上了,不過我還真是好奇,嵐翹漠顏算什麼東西,你爲何非要留下他的命?”
“因爲我需要她幫助我啓動十字祭。”凌慕天淡淡地說,凌逍寂卻又道,“不止這麼簡單吧?和她有關是不是?”
我正在琢磨着凌逍寂口中的她是何人,突然聽凌慕天道,“我想這個問題漠顏也很想知道。”隨着凌慕天的話音剛落下,我便感覺身後被人猛力一推,我一個不穩向前跌去,重重地撞入了屋子。
頓時,眼前一片明亮,我尷尬地站起身,擡頭瞧見凌慕天正笑看着我,一副戲謔的模樣,而凌逍寂見了我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隨後憤怒地對凌慕天道,“今日萬一我們談的是重要的機密問題,被她這樣聽了去,你還是要留她的性命嗎?”
凌慕天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容,他輕聲地道,“是。”
我和凌逍寂皆是一怔,我啞然,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解地問,“爲什麼?凌慕天你那麼聰明,即使沒有我只消花些時間一樣可以解出啓動十字祭的方法,何須這樣保我的性命呢?”我相信,這也是凌逍寂想要問的,我瞥了一眼凌逍寂,又道,“正如他所說的,今日如果你們談的是機密,被我蹲強聽了去,你理應殺了我。”
凌慕天凝望着我,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特別的迷人,卻答非所問,“你是不是很好奇爲什麼深更半夜的幽篁會卻連一個守夜的人都沒有?”
我愣了愣,當下明白了自己中計了,凌慕天微笑着道,“幽篁會不是無人守夜,而是你看不到守夜的人,因爲我早在你屋外布了眼線,只要你夜裡一有行動,所有的守夜者都會撤去,只留一人偷偷跟蹤你。”他走到我面前,作勢嘆了口氣,“因爲無人守夜,所以你的警惕心就大大地放鬆了下來,這是人的本能,而我只是利用了這一點罷了。”
我眯着眼瞧他,好一個凌慕天,他竟然一早就算到我會夜裡行動,今日雖然只是巧合,可我確實是想過要夜探凌慕天的寢居的。
突然,一把劍直指向我,我連連後退,卻見凌逍寂對我窮追不捨,小小的屋子迫使我無處可躲,“你今日非死不可!”他說着,劍向我更加伸展了一寸。
眼看劍要刺穿我的胸口,遠處一個杯子飛來,準確地打在凌逍寂的手上,他一吃痛立馬鬆手,劍頓時落地。我回眸看向剛救了我一命的凌慕天,不知說什麼好。
只見凌慕天走到我和凌逍寂中間,對凌逍寂道,“我說過,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動漠顏。”
凌逍寂的手腕紅腫了,“爲什麼?和那個女人有關對不對?”
那個女人?我心中猜到了幾分,於是看向凌慕天,果然聽他道,“泤兒那丫頭太重感情,她又把漠顏當作朋友,倘若讓她知道漠顏是在我面前死去的,而我又對她見死不救,她定要怨我。”
“那麼在祀魂壇的時候呢?”我漠然地問,“在祀魂壇的時候我可還沒和小泤認得,可那時你就說要留我性命,那又是爲什麼?”
凌慕天的眼睛眨了眨,“因爲你是除我之外第一個爲我孃的死而真正難過的人,你說,‘小天的娘一定是個才女。’憑你這句話,就值得我放你一馬。”我忽然想起那時我與鄖天見面時,鄖天道他娘死了的時候我曾有過的難過,還有那句我隨口而說的話,沒想到凌慕天竟然一直記得,並且因此而放過了我不止一回。
呵出一口氣,我無奈地搖搖頭,“今日我終於明白,小泤那麼愛你有她自己的道理,凌慕天,說實話,我覺得你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凌慕天的嘴角輕揚起來,也許他是想起了小泤,所以目光纔會顯得那樣的柔和,“我不會殺你,你走吧!”
我稍一頷首,轉身離去。
背後是凌逍寂與凌慕天的爭執,“我一定會殺了她。”
“是誰殺誰還不一定呢!哥哥,你不要忘了,漠顏對你的恨決不亞於你恨我!”凌慕天的聲音傳到我的耳畔,依然平靜得沒有波瀾。
我沒有回過頭,只是自顧自地出了房門,自顧自地沿着迴廊走,再自顧自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上牀,望着牀頂,合上雙眼。
我將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以爲這樣就能快快地睡着,卻不知爲何輾轉難眠,腦海裡盡是凌慕天的笑臉和凌逍寂憤怒的目光,還有這兩兄弟間硝煙瀰漫的對話。
凌慕天說,“哥哥,你不要忘了,漠顏對你的恨決不亞於你恨我!”如此看來,江湖謠傳凌慕天和凌逍寂不和的消息並不假,可是這二人爲何會走到一塊兒?因爲十字祭?還是其他不爲人知的原因?
凌逍寂恨凌慕天,可是他們分明是兄弟啊!逆嵬曾經說,體內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即使再怎麼否認,那段血緣都是推辭不了的。如今想想確是如此,可是凌慕天和凌逍寂,他們同逆嵬和小泤不同,據我所知,凌逍寂曾是凌慕天惟一的依靠,而凌慕天也說了,他從小就跟着他哥哥,曾經明明是親密無間的親人,爲何會弄到如今這般地步,他們之間又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我想也許在這個答案的背後,有一個我意想不到的故事,而那個故事,更可能成爲凌慕天的弱點。
翌日,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早早起牀卻無所事事,於是準備去四處逛逛,昨日蹲牆被凌家兩兄弟發現,那場景還真是尷尬至極,現在想來還覺得自己當時是丟臉到了極點。
我很喜歡凌府內的那個池塘,正如當初在冰澗谷時喜歡那棵杏樹一樣,如今我時常會來到凌府的這個池塘邊,七月的陽光和煦溫暖,灑在身上讓人感覺癢癢的,照在水中則泛起粼粼波光,流轉萬千。
也許是因爲心中特別的喜歡,所以每每不知要去哪裡的時候,擡起腳步就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裡。池塘中魚兒在嬉戲,看着那些金魚在那兒游來游去好不快活,隱隱然我彷彿看到了一副美妙幸福的場景,水面如一面大魔鏡,顯現着曾幾何時那不屬於我的幸福。
月色朦朧,熱鬧的廟會,七彩的花燈,漂亮美豔的女子執起帥氣瀟灑的男子之手,他們很幸福地漫步在人羣之中。
“糖葫蘆喲!很甜很好吃的糖葫蘆哦!”一個小販跑過來,對着翩翩瀟灑的男子道,“公子,買根糖葫蘆給您身邊的這位美人吧!”
男子笑得格外妖嬈,一顰一笑皆是動人萬分、風情萬種,他丟給小販幾個銅板,取了一根糖葫蘆遞給了身邊的漂亮女子,笑道,“給你,漠顏。”
漠顏一臉的幸福,就像一個小女人般甜蜜地舔着糖葫蘆,甜甜的滋味涌入了心頭,“楓梟,”她輕輕地喚着男子的名字,緊緊地挽住了他的手,“有你,真好!”
元宵節,到處皆是五彩花燈,耀眼炫目,偶然間空中飄過一抹燈火,驚訝之餘他們才發現原來那是一隻花燈風箏,漠顏高興地指着天上的那隻風箏,清然而道,“天上風箏天上飛,地上人兒地上追。”
楓梟垂首淺笑,正巧邊上是個小池,月光下池水微微泛光,池中隱約可見小魚遊蕩,於是接着漠顏的詩句道,“水中鴛鴦水中戲,紅塵你我紅塵醉。”
“好詩。”漠顏讚道,隨後問,“這詩叫什麼名兒好?”
楓梟略略思索了片刻,最終笑道,“紅塵殤,夢未央,淺醉低吟,此生莫忘。”他的笑傾國傾城,在那個夜裡顯得分外動人,“就叫《醉紅塵》。”
漠顏輕輕頷首,“好,醉紅塵,醉你、醉我、醉心、醉夢。”
我使勁地甩了甩腦袋,終於從幻境中回過神來,眼前依然是池塘,池中水波漣漪,魚兒嬉戲,只是方纔的景象……
我緊緊地咬住下脣,連脣被我咬破了都不知,直到濃烈的血腥味涌入腔喉,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常。
方纔的景象,那分明是真正的嵐翹漠顏和鬱楓梟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可是我爲什麼會知道?我明明沒有經歷過那段故事,也從未聽楓梟提起過,我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記憶?不知爲何我心中頓時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正如我初初知曉十字祭現身江湖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覺。
“啊!”一聲慘叫頓時劃破天際,將我冥思的心緒硬生生地拉了回來,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穿過池塘的那塊空地上,一個男子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而站在他面前的那個面無表情的人——是凌慕天!
(卷捌拾貳完)
[2008-10-22 16:28:55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