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顏姑娘!”我聽到有人叫我, 於是回過頭去,看到旋兒向我走來,她手裡端着一碗湯藥, 笑着對我說, “這是小姐讓我給姑娘送來的藥。”旋兒是万俟泤身邊的一個小丫頭, 但卻和小泤情同姐妹。
我笑着接過, 聞了聞, 道,“這次的藥似乎比上一回的還要苦。”
旋兒也把她那可愛的小肉鼻子湊上來,嗅了一嗅, 道,“沒事, 良藥苦口嘛!”我正遲疑着是不是要喝一半倒一半, 卻聽旋兒那小丫頭道, “這就是用逆嵬公子在峭壁上採的那草藥熬成的,聽小姐說這藥可珍貴得很, 好像是十幾年才長這麼一株,怪不得逆嵬公子這麼拼命呢!”她自顧自地說着,因而沒有發現我望着那碗藥早已出了神。
她回頭瞧我在發呆,於是喚了我一聲,“漠顏姑娘快將藥趁熱喝了吧!”
我回過神, 對她點點頭, 一口氣將那湯藥喝了個精光。這明明是苦得麻了味覺的味道, 可我卻隱隱感到了一股甘甜, 旋兒瞧我這樣一口氣喝下去, 還擔心我苦,趕忙遞了水給我, 我卻笑着推辭了,我說,“我不苦。”
她將水放回桌上,奇怪地看着我,那個時候我很想告訴她,有一種很甜蜜的味道甜到了心裡,我不想沖淡它。
旋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猛然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對了,小姐還讓我給漠顏姑娘來捎個話。”
我歪着腦袋看她,問,“什麼話?”
她笑起來和万俟泤一樣嘴角兩邊有兩個小酒窩,十分的可愛,“小姐說,明兒凌晨漠顏姑娘體內的炙焰毒會毒發,到時她要給姑娘用祖傳療法,要姑娘在這之前好生休息。”
這些天,通過万俟泤的藥,我毒發的時間變得不太穩定,再不是每日四更發,有時候會一連好幾天不發,但也有時候會一天毒發兩次的,我到時奇怪了,万俟泤是怎麼知道我明日凌晨會毒發又早作準備的呢?不過,好奇歸好奇,我還是衝旋兒微微頷首,“我知道了,勞你家小姐多費心了,旋兒也替我帶一句‘謝謝’回去吧!”
“好!”旋兒收起了我喝完藥的湯碗,“其實小姐人真的很好,我和展叔都很喜歡她。”我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卻也沒怎麼琢磨,只見她對我笑了笑,“如果漠顏姑娘沒別的吩咐,那麼旋兒先下去了。”
我也對她莞爾一笑,微微點了點頭。
她走後,我感受着嘴裡仍然殘留着的湯藥的味道,那種苦澀中稍稍附帶的甘甜讓我回味無窮。
低下頭,我輕輕地笑了。
那一天,是自楓梟死去後,我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
冰澗谷果然不負其名,這裡很冷,明明已是六月,可待在冰澗谷裡,卻仍感覺像二、三月份一樣。可是每日的午後,這個深谷裡卻會吹來一陣暖風,伴着陽光灑在身上,讓人感覺分外溫暖。
也不知是不是谷內偏寒的緣故,谷內的那棵杏樹至今仍處於花期,粉色的花瓣星星點點,很是迷人。偶爾會有一陣風吹來,杏花瓣被吹落了幾片,就好像櫻花飄落時的絕美。
我喜歡在每日的未時一個人坐那棵杏樹下,想想心事、曬曬太陽,感覺很愜意。遲軒曾好奇地問我爲何喜歡杏樹,而我告訴他說我在等杏花全部凋零,杏子結成的那一刻。
其實那是敷衍。
而我真正喜歡坐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爲我喜歡杏花被風吹落的那時刻,粉色的花瓣飄落下來就像櫻花,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在那無邊無際的藍天之上看到汐照的笑臉。
汐照——那個溫柔得讓人忍不住落淚的男子。
今天我不是一個人,因爲遲軒陪着我。此刻他正與我並肩坐在杏樹下,只是,我們誰都沒有開口。
也許太靜了,靜得讓人有一種錯覺,彷彿世間萬物皆寂滅了。我想遲軒是太仁慈了,他不忍見到這涅磐的殘忍一幕,於是他試圖喚醒這一草一木,試圖喚醒我。
“漠顏在想什麼呢?”他出聲打破了一切的寂靜。
我沒有看他,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勾起,散發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在想,死,到底是一種折磨?還是一種解脫?”
我的餘光感覺到他在看我,那目光充滿了憐憫,他問我,“你又想到楓梟了?”
我搖了搖頭,“不!”我說,“我想到了汐照。”然後我轉頭看着他,過了好久,我纔再度開口,“汐照也是爲我而死的。”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神情是不是真的很悲傷,但是我卻在君遲軒的眼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種不忍的神色,他在同情我,我知道。
“漠顏。”他喚我,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道,“沒有人責怪你,因爲你根本沒有錯,罪惡的是凌慕天,是他害死汐照害死楓梟的!”
我不是什麼善類,不會傻到把所有罪責都往自己身上攬,但我也不是寡義之人,他們的死我是否有責任我心裡清楚得很。只是此刻我不願爲此事和君遲軒爭執,於是也就順着他的話往下接,“嗯,凌慕天這麼做,只有讓我更恨他。”
四周突然又安靜了下來,過了許久,遲軒才又問我,“又想什麼呢?怎麼眼神如此的悲傷?”我才赫然發現,原來在沉默的時候,他一直都注視着我。
仰起頭,我望着藍天,任陽光打在我的臉上,暖暖的很舒服,“遲軒的爹孃是怎樣的人呢?”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他似乎被我這問題嚇到了,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我沒有爹孃。”
將視線從藍天收回,我看着他,情緒格外的平靜,看了好久,我轉過頭,目視正前方,淡淡地開口,“自從遇見了逆嵬、汐照還有楓梟以後,我發現我懂了很多事情。”有一片杏花瓣被風吹了下來,飄啊飄飄了好久才落到地上,“以前我總是怨上天不公,想爲什麼人家小孩就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疼自己的爹和娘,哪怕過着清苦的日子,一家人都和和睦睦的,可是我的爹孃爲什麼都不喜歡我。”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後來踏上了江湖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的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爹孃,和他們比起來我要幸福很多。”我又看向遲軒,“對不對?”
他靜靜地與我對視,良久纔回了一句,“對,你比我幸福。”他突然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過了會兒他擡起頭又是原本那副優雅的模樣,“怎麼?想爹孃了?”
我搖了搖頭,有些倔強地道,“不想。”
他沒有揭穿我的口是心非,只是清雅地笑了,然後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漠顏最近和逆嵬是怎麼了?吵架了?”
想到逆嵬,我又是一陣掙扎的情緒,抿了抿脣,我幽幽開口,“那天我對他說了過分的話,我想他是生我氣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君遲軒和汐照很像的緣故,那一刻,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我感覺就像汐照在我面前一樣,他說,“逆嵬不是記仇的人,他不會和小孩子計較的。”
這話我是怎麼聽怎麼彆扭,思索了片刻,才終是反應過來,“你說我是小孩子!”我叫起來。
而君遲軒卻壞笑着看我,“我有這麼說嗎?”
我氣急,卻又不知道要如何反駁,只能悶悶地道,“哼,你就儘管欺負我吧!”
他似乎看我這副模樣很是於心不忍,於是愧疚地道,“好吧!你不是小孩子行了吧?”他乘機捏了我的臉一把,“逆嵬跟了你那麼久,他最明白你的脾氣了,這次會生你氣定是你說了什麼讓他承受不了的話了吧?聽我的,有機會去和他說句對不起,事情就能解決了。”
我看着他,覺得很神奇,和遲軒在一起總是能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甚至被他偷襲了都後知後覺,我摸着自己被他捏了的臉頰,感激地說了句,“謝謝!”
他很明朗地笑了,然後站起身,拭去了身上的塵土,俯下身對我說,“我可是要讓你報恩的喲!”
我笑着點頭,“大不了下回你不開心的時候我也陪陪你咯!”
他直起身,大笑着說,“好啊!那我先回去醞釀不開心的情緒了!”說着他轉身離去。望着他的背影,我看到他伸出手揮了揮,似乎是在向我道別,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次日凌晨,果然如万俟泤所言,我體內的炙焰毒發了。万俟泤來到我房間的時候我的體內已經開始燃燒,她給我服下一顆黑色的藥丸,使我頓時清醒了不少。
她扶起虛弱的我,輕聲地道,“走吧!”
她渾身的溫度依舊是涼得駭人,可是她卻絲毫不察覺似的,就好像這樣的溫度是正常的體溫一樣。我突然握住她的手,那種深刻的冰涼與我身體所散發出了炙熱融合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我感覺她的腳步稍稍頓了頓,然後她手一緊,那種涼意再一次侵入我的皮膚,她說,“我們得加快步子,不然冰丸的藥效就要過了。”
我隨着她的步伐儘量快地往前走,在她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谷內的那片竹林裡,我從來沒有進來過這林子,因爲小泤說這竹林大得就像迷宮一樣,怕我們會迷路,所以讓我們別進去。而今日,跟着万俟泤,我頭一回感受到了這竹林的龐大。
想我本來就是一路盲,若讓我一個人進來,看着這一根根長得差不多的竹子,我是絕對分不清方向的。
万俟泤把我帶入竹林後我們又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然後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水池。
那水池很美,美得就像仙境一樣,我還記得曾經在漫畫裡看到日本的溫泉,當時就特嚮往能去到日本,感受一下泡溫泉的舒適。
而這偌大的池子邊就是一座小山,山上不住地淌下清泉,那些泉水經由假山統統流入了池子內,而這池子卻不知爲何揚着嫋嫋青煙,霧氣濃濃,當真有幾分天然溫泉的感覺。
望着這水池,我好奇地問万俟泤,“這池子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湄泉池,是冰澗谷內唯一的一柱天然泉池,天然之泉乃最純淨的水資源,用以淨身最佳。”她耐心地給我解釋。
“淨身?”我一愣,敢情她把我帶來這大池子邊就爲了讓我洗個澡?這似乎太荒唐了吧?
万俟泤看出了我的不解,於是笑道,“當然不只是淨身而已,湄泉池的水溫偏高,利於藥粉充分吸收。”說着,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遞與我,“這是我這幾日研製出來的寒霜粉,可克你體內的炙熱,待會兒你帶着它下水。”
我聽後眼睛一亮,感激地接過紙包,問道,“當真?這湄泉池和寒霜粉能將我體內所有的炙焰毒都驅走嗎?”
“你是懷疑我的能力嗎?”她不答反問,那一刻,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身爲万俟家族的人所擁有的驕傲。
望着她自信的笑容,我再將目光移向自己手中的紙包,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體內的毒一定會解除,我一定能活下去。
換了万俟泤爲我事先準備好的衣服,那是一件絲織的小裙,就像睡衣一樣蓬蓬的,很是飄逸。
“下水吧!”她說。
我鄭重地點頭,手裡緊緊地握着那隻紙包,我慢慢地向着那個湄泉池走去。
好熱。
當我走到池邊一尺之遠時,一種灼心的炙熱感襲面而來,那感覺,同方才万俟泤握住我的時候是截然相反的,我微微一怔,頓住了身形。
而我的心裡也很明白,這份心燒的感覺不只是來自於湄泉池,其更大的原因是——炙焰毒發了。
我聽到万俟泤的聲音在我背後響了起來,“冰澗谷的氣候常年偏寒,可湄泉之水取自天然,卻是這唯一的暖水。”她停了好一會兒,才又道,“這只是剛開始,接下來還有更難受的,就看你熬不熬得過,若是熬過了,那你的毒就算治了。”
脫去布鞋,我踩在池子的邊緣,伸出一隻腳探了探這冰水的溫度,腳泡在水裡,我如被人點了穴道一般一動不動。若是以前,這水溫會讓我感覺很舒服,暖暖的就是一柱天然溫泉,只可惜此刻我心裡的燥熱難以抹去,這溫泉便如火上澆油,讓人心裡難受得很。我知道此刻万俟泤定是在背後看着我的窘態,我也知道,如果這一步我踏不出去,那麼除了死,我沒有其它的路走。
心一橫,我對自己說,大不了就被心中的火燒死,於是我閉上眼,一縱身跳下了湄泉池。
(卷陸拾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