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嵬公子爲何會在此處?”我聽到那是万俟泤的聲音, 而回應她這個問題的是逆嵬暴躁而急促的怒吼,其間還帶着一絲嘲諷,“呵!万俟泤你可真會做戲啊!你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雖然緊閉着眼, 但我知道逆嵬他很生氣, 可万俟泤的語調依然不疾不徐的, “嗯……”她拖了個長音, 隨後我感覺她來到了我的身邊, “溺水哦!可是你衝我吼有何用?逆嵬公子你很奇怪啊,你緊張漠顏,可卻在發現她溺水後只顧着對我大吼大叫而不對她採取急救, 你在想什麼啊?”我聽得出万俟泤的口氣中透着戲謔,說話間, 她按了我的腹部幾下, 緊接着我一張嘴吐出一口水, 不久又是一口,如此三兩回下來, 我感覺自己的體力稍微恢復了些。
万俟泤擡起我的頭,給我服下一粒藥丸,那藥丸有些甘甜,我想可能是祛寒用的。隨後她又不知從哪兒取來了些水灌入我的口中,我嚥下那顆藥丸, 不久就暖和了些, 於是嘗試着緩緩睜開眼睛。
万俟泤將我放平在地上, 那動作是何其的溫柔, 有那麼一瞬間, 我覺得万俟泤是全天下最溫柔最賢惠的女子。
她緩緩起身,平靜地望着逆嵬。
透過睜開的一條眼縫, 我看到逆嵬的臉冷得勝過湄泉之水,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冷漠,他挺直地站在小泤面前,憤怒堆積在心頭,越積越多就在等待爆發的那一刻。
對於小泤的責怪,我能理解逆嵬,他不過是緊張過度一時沒想到急救而已,我不會怪他,但我卻保證不了逆嵬不會怪他自己。
“我怎麼想的似乎還輪不到你來管吧?”逆嵬怒視了万俟泤許久,才終是開口,“倒是你,身爲大夫,竟然治療中途不知去向,今日你若不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此事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小泤靜靜地與逆嵬對視,“我只負責治病,其餘的,一概與我無關。”她面帶微笑,似乎在很好脾氣地講述一個事實。
“你……”逆嵬一陣氣結,良久又接着道,“治病救人是大夫的職責,像你這般如何從醫?”
万俟泤那雙眼睛裡包含着滿滿的嘲笑,“很抱歉,我只會治病,不會救人。”
逆嵬不贊同万俟泤的觀念,憤憤而道,“治病救人本是一體,豈有分開之理?”
“呵呵!”万俟泤突然笑出了聲,“幸好今日漠顏只是溺水,若是她是爲人所追殺,照逆嵬公子的意思,我也該挺身而出咯?”
逆嵬雙拳緊握,“蠻不講理的丫頭。”
万俟泤不以爲意,只是淡淡地道,“隨你怎麼說,反正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你也休想勉強我。”
“万俟泤……”
我看出這二人間的火藥味濃烈得很,這場爭執若是再持續下去,定會落得一個無法收拾的局面,於是我搶過逆嵬的話鋒,努力地啓口出聲,“逆嵬!”僅此兩個字,就消耗了我大半能量,我喘過一口氣,道,“不要再說了。”
他蹲下身撥開我額前的幾縷浸溼的髮絲,“漠顏,你還好嗎?”
我對他笑了笑,虛弱地道,“帶我回房去。”
逆嵬輕輕頷首,“好!”於是他將我抱起,瞪着一眼万俟泤,與其擦肩而過。
在從小泤邊上走過的時候,我看到她對我微微揚起了嘴角,那淺易的笑容隱藏得很好,卻還是能夠讓人的心波頓時平靜下來,這笑容中透着幾許讚賞。
隨着逆嵬腳步的加快,我離小泤越來越遠,躲在逆嵬的懷中我再度向她投去目光,卻猛然發現她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我剛想讓逆嵬回頭看看小泤是怎麼了,她卻突然站起了身,向着別處走去了。
風中,她的身子搖搖晃晃,似乎吹了一陣特別猛烈的風,我看到小泤的左手袖管中掉出一條長長紗布,遠遠看去就好像一段的白色緞帶。望着她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我的視線中,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逆嵬抱着我回到房裡的時候,不知爲何我的體力已經恢復了大半,這迅速的恢復能力讓我自己都有些震驚。逆嵬幫我拿了件乾淨的衣裳讓我換上,而他卻背過了身去。待我換好衣服他扶着我躺上了牀,還極其溫柔替我掖了掖被子,“漠顏好生休息。”說着,他垂下了頭,“今日,是逆嵬的疏忽,讓宮主受驚了。”
我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心頓時沉到了谷底,那聲不帶絲毫感情的“宮主”重重地打在心上,似乎在那裡留下了一道鮮明的傷口,“逆嵬……”我緊咬着下脣掙扎坐起身,隨後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對不起。”
他猛然擡起頭靜靜地凝望着我,卻久久都不開口,我被他看得有些焦慮,惟有低下頭,“我知道那天我對你說的話過重了,而逆嵬卻還是對我那麼好,我很感激。”我感覺我握着逆嵬的那隻手也被他緊緊地握住了,我擡眼看向他那雙黑亮的眼睛,“自從我來到這裡,你們一個個都在爲了我而不停地受傷,汐照是爲了保護我才死掉的,楓梟也是爲了我的安全而放棄生命的,我承認我是一個害人精。”
逆嵬很平靜地聽着我說,從他那沒有表情的臉上我看不出他絲毫的情緒波動,於是我繼續說道,“可是我不想再這樣了,我們四人中現在只剩下我和逆嵬了,我真的不希望逆嵬再因爲我而受傷了,哪怕……”我頓了頓,又接着道,“哪怕用我的生命來換取你的平安無事,我也願意。”
一口氣說完了心中藏了許久的話,我有些氣喘,怔忪地望着逆嵬,我懷揣着一顆不安的心等待着他接下去的話。
只見他用那種極度凌厲的目光盯着我,隨之那雙眼睛頓時被蒙上了一層悲傷,半晌,他淡然地開口,“我終於知道爲什麼你和楓梟之間的感情那麼深了。”他突然笑了,笑得好溫暖,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逆嵬的溫暖笑容,“你和楓梟真的很像,都是這麼的愛逞強,又自大又自私,還這麼自以爲是。”
“哈?”我萬萬沒有料到逆嵬一開口竟然是這麼句話,對於他的這句玩味十足的批判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可能是我的這副莫名的模樣很好笑吧,所以他瞧着我,笑意更濃了,不久這笑容慢慢褪去,“楓梟就是這樣自作主張的用他的性命來換取我們的平安無事,你也想赴他的後塵嗎?”我的心因他的這句話跌宕了一下,隨之又聽他道,“說什麼用你的生命來換取我的平安無事,你也說了我們四人中只剩下你和我了,那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也死了,我要怎麼辦?”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我還覺得沒什麼,可經由逆嵬的口說出就覺得彆扭無比,我愣了片刻,猛地笑出聲來,“原來逆嵬也會害怕呀!我還以爲你是那種即使全世界只剩你一人,你依然能好好活下去的人呢!”
他鄙視地瞧了我一眼,“只有神仙才能在那樣的環境下生存下去吧?”
我與他對視一眼,巧然一笑,“也是啊!”其實我有想過如果我死去,逆嵬你會如何?也正是因爲想過,所以在溺水的那一刻我才那麼強烈地想要活下去。
逆嵬看着我,也笑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夜玥呀!”他的眼睛裡裝滿了寵溺,讓我在那一瞬間差點沉溺於他的溫柔。
我們倆一塊兒傻笑了許久,才終是停了下來,“身體好些了嗎?”逆嵬問我。
我微微點頭,“嗯,好多了。”
他露出一副欣慰的模樣,“這就好,万俟泤那死丫頭,我定不會饒過她。”他說得有些咬牙切齒,我知道那是因爲他關心我。
“逆嵬。”我喚着他的名字,他擡眼凝望着我的眼睛,我衝他搖了搖頭,“不要怪小泤,她中途離開有她自己的原因。”
逆嵬似乎一點兒都沒把我的話聽進去,“自己的原因?哼!她能有什麼原因,身爲大夫竟然說出什麼只會治病不會救人的話,我真後悔把你交給她來醫治!”他叱道。
“逆嵬!”我的音調頓時提高了半個八度,望着他,半晌我才緩下語調接着道,“我不希望你錯怪人。”
逆嵬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你說我錯怪了她?她險些害死你你還幫着她說話?夜玥,我有時真的很懷疑,你的氣量是不是太大了些啊?”
心中一股莫名的怒火頓時燃燒起來,逆嵬這人總是這樣,固執得無藥可救,眼看他對万俟泤的成見如此之深,我揚聲斥道,“她的身體禁不起寒冷你又知不知道?!”
被我當下一喝逆嵬忽然愣住了,“什麼意思?”
我哀嘆一口氣,“倘若我沒猜錯的話,她的體質和我們不同,如果你摸過她的手就會明白了。”她那冰涼的體溫確實使人震驚,可如果她的體質是如此,或者是她的身體出了什麼狀況,那麼會有如此體溫也並不稀奇,“她的體溫偏低,而湄泉池在溶入了寒霜粉後又格外冰涼,在那樣寒氣逼人的環境下,以万俟泤的體質根本待不下去,所以我想她離開是不得已的。”
逆嵬顯得很是震驚,“你的意思是她有病?可是她自己是大夫啊!”
眯起眼,我抿了抿嘴,又道,“可大夫也不可能能治百病,小泤她很清楚她自己身體的情況,我曾經想問她卻被她扯開了話題,她在逃避這個話題你覺得是爲什麼?”我問逆嵬,而他卻沉默了,於是我接着道,“她的病很嚴重,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做最壞的猜想,那就是她得的是絕症,是會早夭的。”
他顯然一怔,垂下頭,他悶悶地道,“她連炙焰都能治,卻治不好她自己的病?這到底是什麼古怪之症?”
我嘴邊帶笑,可笑容中卻隱隱透着苦澀,“說起炙焰,你可知道她是如何替我解毒的?”
“不是泡冰泉嗎?”他不了地問。
我搖着頭,“不是。泡冰泉只是最後一步,照小泤的話法,倘若我能熬過冰泉之寒,那麼要解炙焰便不成問題了,可是你可知道在這之前,她每日都給我喝什麼嗎?”
逆嵬聰明得很,他聽我這麼問就知道事有端倪,於是小心翼翼地問,“喝什麼?”
我倒是格外平靜,莞爾一笑,道,“她讓我喝湯藥咯,只是那一碗碗湯藥裡都摻有她万俟泤的血。”
“她讓你喝她的血?!”他驚詫地瞪大雙眼。
“是。”我撩開自己的左袖管,看着我白皙的手腕,“小泤的左手腕上纏着紗布。”我的手指在手腕上劃過,“避過動靜脈血管從手腕取血雖危險卻迅速,小泤她,是個令人驚訝的大膽的女孩。”
其實從第一天喝藥起我就嚐出了那藥裡的腥味,然而當時卻一直以爲裡面是加了些許動物的血用以補血,直到我看到小泤腕上纏着的紗布,纔有了她將自己的血給我喝的恐怖猜想,只是當初這不過是一種猜想,我也想不出小泤的血對我有何作用,也就沒把這種臆測放在心上。一直到剛纔,我在逆嵬的懷抱中看到小泤那蒼白的臉色,再聯想她異常的體溫和種種的不對勁,終於明白了一切,万俟泤,她在用她異於常人的超低溫血液抑制我體內的炙焰之熱啊!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逆嵬還沒完全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目光仍然滯留在我的腕上,他如是而問。
我慢慢地放下袖管,“因爲她知道,要救我除非如此,別無它法。”好像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喘過一口氣,“所以你現在該明白了吧,小泤爲了救我,她付出了多少。”我輕輕地拍了拍逆嵬的肩膀,“不是每個人在施恩的時候都希望別人能記住的,而小泤這般年紀就能做到施恩不圖報着實讓人佩服,逆嵬,你誤會她了。”
我笑看着逆嵬,期待着他得知真相後的反應,誰知他竟笑起來,隨後讚歎道,“沒想到,万俟泤那丫頭不簡單吶!”
我看着逆嵬這副讚許的模樣,嘴角的笑容濃了幾分,“你們二人很像。”
“嗯?”他眼中又閃過一絲莫名,我呵呵一笑,道“你們兩人都是施恩不圖報的好人。”我用拇指抵着下巴想了會兒,又道,“也許也都是特別固執的人吧!”
逆嵬歪着腦袋琢磨着我的話,良久,他笑了。
那一天,是我見到逆嵬笑得最多的一天,他的笑容暖暖的,柔柔的,就像冰山上偶爾灑下的幾縷陽光,和煦而溫暖,可以融化任何冰霜。
(卷陸拾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