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池塘, 我徐步走到那片空地邊，凌慕天不知有沒有注意到我，總之他丁點都沒有理會我, 只管靜靜地俯視着地上的那個男人。
他的面上不再有笑容, 卻也說不出有什麼怨恨或是惱怒的表情, 他只是淡淡的、不帶絲毫感情地站立在那兒, 我不知之前他和地上的這個男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男人身上的傷是凌慕天造成的。
“公子，公子……”那男人拽了拽凌慕天的衣襬, 吃力地喚道。我來此多日，知道幽篁會內一些元老級人物都是喚凌慕天“公子”的, 所謂元老, 指的不過是直接爲凌慕天辦事的狠角色, 而幽篁會之後收的一些弟子多是稱他“會主”。而此刻倒在地上的這個男人稱他“公子”，就說明這人在會中的地位不低, 可是這樣的人爲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凌慕天緩緩蹲下身子，他擡起了那個男子的臉，迫使其看着自己，目光清冷，口吻卻甚是柔情, “勿仁, 還記得麼？你的名字是我替你起的。”
名爲“勿仁”的男子一個勁地點頭, 凌慕天瞧着他竟笑了, 笑容依然是淺淺的, 卻美極了，“你真是聰慧, 我當日給你起這名兒是想告訴你千萬別對敵人仁慈，而如今，你倒是把這招用在我身上了。”凌慕天不管說什麼都是一副幽幽的口氣，卻使人不寒而慄，“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出賣我的。”
“公子，我……我……”勿仁的聲音微顫，許久沒能說完整一句話。
凌慕天很有耐心地望着他，眼波流轉，“你想說什麼？說我錯怪你了，其實你不是奸細，也從來沒想過打十字祭的主意？”
十字祭？竟然和十字祭有關？看來凌慕天真是很在意十字祭啊！只見勿仁因凌慕天的一席話而低下了頭，像是心虛地不敢看他一般，許久，他才顫顫地開口，說了一句在我看來是他今日說得最大膽的一句話，“憑什麼？憑什麼你凌慕天可以奪十字祭，我就不可以？”
凌慕天手上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些，我看到勿仁的下巴都被捏紅了，“我沒有說你不可以啊！”凌慕天的嗓音甚是溫和，“可是這個世界有一個定律，你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手慢慢地移到勿仁的臉頰，他輕輕地撫摸他，“弱爲肉，強者食，成王敗寇，今日你落到我手裡並不是因爲有什麼事是你不可以做的，而是因爲你沒我強。”
勿仁的神經隨着凌慕天的撫摸越發的緊張起來，我看到他的面目抽搐着，“公，公子，饒命！”他求饒着。
“你不想死嗎？”凌慕天歪着腦袋，似乎在想一個很深奧的問題，許久，他又開口，“那好吧！就不殺你了。”
站在角落處的我，起初還很天真地以爲凌慕天真的會放過那個叫做“勿仁”的男子，卻不料一記撕心裂肺的慘叫徹底地打破了我的幻想。是的，凌慕天不會那麼善良，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
凌慕天的手指依然在男子的臉上游離，所到之處無不帶起一道道血紅。陽光灑下，我注意到他的指縫間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是針？！待我仔細看清那閃光物體時我驚訝得喉嚨都啞了，是的，那是一根細小的針，夾在雙指之間，不仔細瞧根本發現不了，所以當他的手指劃過勿仁的臉頰時纔會在那裡留下道道傷痕，傷口沁出的猩紅，觸目驚心。
“如果你不想死的話，那我就不讓你死了。”凌慕天微笑着，可那笑容好殘忍，“不過你背叛了我，我也不會讓你活得太舒坦的。”說穿了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意思，可凌慕天卻說得很輕巧。
勿仁在地上早已沒有了力氣，他癱在地上模樣甚是狼狽，凌慕天站起身，正欲離開卻又被勿仁抓住了衣襬，他回過頭，看着勿仁卻沒說話。
勿仁無力地啓了啓口，良久才找到聲音說道，“求你……殺了我……”
“殺你？”凌慕天不解，“可是方纔你還說你不想死呢！這會兒怎麼就變主意了？”勿仁早已無力說話，嘴巴動了動，看口型似乎還是那五個字：“求你……殺了我……”
凌慕天再度踱步到勿仁面前，蹲下身，他像在看某隻有趣的小螞蟻一般看着勿仁，“可是我不想殺你了。”他又站起來，正巧此刻有個弟子經過，他喚了那名弟子過來，然後交代他，“拖下去，關入地牢。”那弟子領命拖着半是屍體的勿仁離去。
看着那樣一幕，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凌慕天面朝我輕笑，我不閃不躲地與之對視，眼前的這個人，他纔是真正的凌慕天嗎？
我一直覺得世上沒有絕對的壞人，即使是凌慕天，我也從來沒覺得他壞到罪不可赦，雖然他殺了很多人，可在我看來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孩子從來沒有脫離過鄖天的影子，然而這一刻，我是真的感到了恐懼，眼前的這個少年何其殘忍，這般手段令人不寒而慄，遠遠望着他，見他正向着我走來，我竟雙肩微顫，寸步難移。
他走到我面前，笑着凝望我，我不知他在笑什麼，總覺得這人太恐怖。他問我，“你在同情他嗎？”
我望着他，不明白這樣一個目光清澈的少年爲何會做出如此殘忍無情的事情來，“你爲何不直接殺了他？”如果因爲勿仁背叛了他，所以他要殺他，那我可以認同，可是現在是什麼狀況？他明明可以殺他的，可他竟然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一直很好奇你凌慕天是如何服衆的，如果今日這樣的手段就是你服衆的方法，那我無話可說。”
凌慕天的睫毛微微一顫，他幽幽開口，“他背叛了我就是我的敵人，我爲何要如此便宜了他？”
我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就因爲這樣的理由？”我咬了咬下脣，隨後猛然吼道，“就因爲這樣的理由你就要那樣折磨他？哈哈！”我笑起來，笑得有些歇斯底里，“我也是你的敵人，你是不是也要那樣對我？”
“如今我倆是合作伙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決不會那樣對你。”他也笑了，笑得很理所當然，彷彿在說，“我又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不會濫殺無辜的。”可是我很想告訴他，你比那些殺人魔頭要恐怖千萬倍。
“哎！”我嘆了一口氣，淡然道，“也許我只是看到了不該看的一幕，多說無益，就這樣吧！”語畢，我轉過身，悄然離去。
我不知此刻凌慕天在我身後是一副怎樣的表情，總之我不在乎了，無論是什麼樣的表情都與我無關了，因爲他是凌慕天，而不是我當初認識的鄖天。
因爲前世死前趙明哲在我耳邊說的一句“你好無情”我便認定了自己是無情，而今見了凌慕天才知何爲無情。他總是幽幽淡淡，彷彿與世無爭，卻能平靜如泉地說出恐怖至極殘忍無比的話語，而我，永遠都做不到。
原來凌慕天，最是無情人不是我，而是你。
夜已深，我躺在牀上，遠處似乎有簫聲，可是我好累，不想起身去探究究竟是何人在夜裡吹簫了。眼前漸漸浮現出一段美好的畫面，讓我頓時分不清那是現實還是夢。
“楓梟的簫好漂亮，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一支簫。”漠顏手裡握着一支玉簫，色澤清透瑩潤，乍看上去就顯得甚是高貴。
楓梟笑着望着漠顏，目光略顯迷離，“聽說，這東西從小就在我身邊了，叔伯說那是我爹留給我娘惟一的東西。”他的口吻淡淡的，卻似乎有些悲傷，“因爲此簫我纔去學吹簫的。”
漠顏歪着頭瞧着楓梟，“如今楓梟吹簫吹得很好聽，我很喜歡聽。”她幽幽而道，也不知是說實話還是隻爲了消除楓梟的悲傷。
總之楓梟擡眼的那一霎那，他的眉眼彎了彎，笑得很淡然，卻美入了骨子。他輕輕地撫摸漠顏的臉龐，笑道，“也就你這傻丫頭喜歡聽我吹簫。”
“別人都不喜歡嗎？”她不解地問，“爲什麼呢？我覺得很好聽啊！”
楓梟的笑容濃了幾分，“聽過我吹簫的人，他們都說我吹的曲子太悲傷。”
漠顏雙手環住楓梟的脖子，“楓梟爲什麼要悲傷呢？不要悲傷了，有漠顏在。”
楓梟溫柔地撫摸着漠顏的頭，“漠顏果然還是個孩子呀！”他的笑突然邪惡起來，“若是讓別人看到叱詫風雲的嵐壁宮宮主嵐翹漠顏此刻的模樣，定會懷疑江湖對你的傳言只是流言。”
漠顏笑笑，收回環在楓梟脖子上的雙手，“嵐翹漠顏不是不會笑，只是在沒有認識你之前我找不到能令我笑的人或事。”她將簫遞到楓梟手中，“爲我吹支曲子可好？”
楓梟握住玉簫，清道，“好。”
那一天也是在夜裡，楓梟的簫聲將整個嵐壁宮籠罩，旋律分外悠揚，漠顏聽得如癡如醉，曲罷她問楓梟那曲子的名字，楓梟道，“叫《陌上花》。”
“陌上花開春盡也，聞舊曲，破朱顏。”漠顏輕輕吟道，隨後緩緩開口，“真的很悲傷。”
我猛然睜開雙眼，剛纔的影像是什麼？是夢嗎？可是爲何那般的真實？我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掌心的鴻溝裡也早已溼透。我努力穩住自己的心緒，冷靜下來想問題，我猜想剛纔我看到的那一幕同那一日我在池塘邊看到的影像一樣，都是真正的嵐翹漠顏的記憶，至於我爲何會有她的記憶，只怕是借屍還魂的副作用了。
望着牀頂，我回想着方纔夢到的那幕，原來嵐翹漠顏不是不會笑，我的眼瞼垂下，她不是不會笑，只是之前沒有遇到那個能令她真心而笑的人，而在楓梟面前，她笑得是那樣的美，那樣的……幸福。
忽然，我睜開了雙眼，視線投向門外，我驚覺有人。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門外的那個人影的每一個動作。他很高，看來是個男子，只是很奇怪，那個人站在我房間門外些許時候，我見他時而伸手欲推門，卻遲遲不見門被推開。
會是誰？有誰可能在深更半夜來到我的房外，卻掙扎猶豫着是否要進入？正在我納悶的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
我趕緊閉上眼睛佯裝已寐，耳邊，我聽到那人關上了房門，然後踩着輕巧的步子向我走來。此刻我的心絃早已繃緊，只怕那人再稍稍做個駭然之舉，這弦便要斷去了。
被褥中，我的手緩慢地向下摸去，慢慢摸到了腳腕。
依稀記得我收拾完包袱準備離開嵐壁宮前往幽篁會的那一日，我獨自坐在臥房內，想着楓梟，想着逆嵬，想着即將見面的凌慕天。於是我走到妝臺邊，從一個本該用來裝首飾的珠寶盒內取出一把匕首，將其綁在了腳上。
此匕首本是用以防身，當時我怕與凌慕天談不攏鬧了矛盾，他若對我出手我定是鬥不過他，卻不料那日我們的談的交易順利得很，所以這把匕首也就沒了出鞘的機會。然而今夜，這個鬼鬼祟祟潛入我臥房的人，卻逼得我緊緊握住了匕首。
耳邊的腳步聲很輕很緩慢，讓人感覺這個人仍在掙扎些什麼。可被褥中我早已將匕首緩緩拔出了鞘，我曾答應過逆嵬我不會死，所以此刻，在沒有弄清此人夜闖我房間的目的前，我寧可傷無辜也決不能一時心軟，讓敵人有機可乘。
爲了逆嵬，也爲我自己，我必須保住自己的性命。
最後一個步子輕輕地落地，我猛然睜開雙眼，一起身手持匕首向那個可疑的男子刺去，然而動作卻在空氣中戛然而止，那人……他點了我的穴道。
他一身黑衣立於黑暗中，揹着月光，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臉，只知他將我放平躺在牀上，動作很溫柔。我本想開口問他究竟是誰？然而他突然面對我坐在了牀沿，月光灑入屋內，我頓時看清來人的面目，怔然失聲，“你……”
（卷捌拾叄完）
[2008-10-25 14:07:29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