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卿猛然擡眼, 細長的雙眸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定定地看了我一陣,卻一直沉默不語。
我挨着牀沿坐下, 他不動聲色往裡挪了挪, 輕聲道:“聽說……你將念兒……”
我點點頭:“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幾年前的事, 當初在平王府, 我大哥爲了要挾你, 將畫淺的孩子換掉了。”
“記得,當然記得。”似乎是咳得沒了力氣,沈俊卿的聲音很輕很淡。“難道你帶來的這個孩子真是……”
“沒錯, 我原先也以爲我大哥不會留下那孩子,可沒想到畫淺的孩子一直活着。”
“可是……爲什麼?”猶豫了很久, 沈俊卿才問道。
我瞭然笑笑:“因爲我是母親, 我瞭解母親失去孩子的心情, 只要我的視野裡找不到想兒,我就心慌。”
沈俊卿垂眸嘆了嘆氣:“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我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想問什麼。”
“好吧, 你若不裝作不瞭解我就算了,可是我卻依然記得王府中的你,那時你對我……”
我突然站了起來,沉聲道:“你覺得我是個絕不吃虧的人,對麼?畫淺那麼可憐, 她不該被同情麼?再說念兒只是一個孩子, 她又何其無辜?”我欠了欠身, 又道, “王爺, 民婦告退了。”
轉身,看也未看沈俊卿一眼, 就朝門外走。聽到身後的沈俊卿賭氣似地道:“我是不是該感謝你,將孩子還給淺淺?”我頓住腳步,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轉身,沈俊卿依舊盯着我,一字一句,“那麼,本王真要謝謝你將孩子還給了淺……”
後面沈俊卿沒有再說下去,他怔愣地盯着我的臉,突然像反應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掀起被褥,也不知哪裡來了力氣,赤着腳就跑至我跟前,慌張地用手抹着我的臉頰:“你怎麼哭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他不停地用手、用袖口替我擦淚,可似乎擦不完似的。沈俊卿突然停止了動作,皺着眉頭,略帶焦急地望着我,乾脆一把將我抱至懷中,柔聲道:“清兒,你別這樣,別這樣,我看你這樣我也……難受……別哭了好不好?好不好?”說到最後,似乎也帶着哭腔,“要不你就哭出來,大聲哭出來,不要憋着……求你,別……別這樣!”
“那……我該怎樣?沈俊卿,你倒說說,我該怎樣……你才滿意?”
沈俊卿身子一頓,將我抱得很緊了:“你怎樣都行,只要……只要活着就好。”
我一聽,猛地將沈俊卿推開:“宋清她早都死了,死了都快六年了!死了的人永遠都活不過來!所以……你別指望……”
“我倒希望你死了。”沈俊卿突然打斷我的話語,“而不是抱着別人的孩子出現在我面前。你知不知道清兒,我的‘希望’有多少,卻再遇見你之後全部破滅了。我希望你看見我會記恨我,生氣也好不理睬也罷,只要是記恨着我我都覺得沒什麼,這樣能證明我在你心裡還有地位,可是……你卻淡然的與我笑與我客套,與我說起你的孩子你的丈夫你的過去你的種種,卻惟獨沒有對我的怨氣與惱怒,那麼……我曾經對你做下那麼負心的事說給那麼卑鄙的話在你心裡都不值一提了麼?以前在王府你一點虧都不吃,爲什麼現在就放過我了?我毀了你近半數的店面,你一笑了之,我邀你前來,你也不推辭半下,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多希望你像在王府那樣和我繼續勾心鬥角,可是爲什麼沒有?你做的一切無非就是暗示我,不要再繼續糾纏你了了,我在你心裡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沒有過存在的位置!清兒,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承認看到你對我尊重是攝於我的權勢之下而不是因爲我們的過去,我很難受,我覺得我對於你來說從來都不重要,我想補償你,你卻連個機會都不曾給我。”
我冷笑:“你要怎麼補償?”
“只要你開口,我什麼都給你。”
“那我要的是你!”沈俊卿顯然不知我會這麼說,正要開口的時候,我又笑着補充了一句,“那……淺淺怎麼辦?所以你說的話……我還能信麼?”
沈俊卿突然笑了。
他緩緩走近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依舊聲音很輕:“清兒你總是裝出來很強悍,可是又脆弱……又善良……”
“你在說什麼?”我偏過頭躲過。
沈俊卿似乎早料到我怎麼躲避,我這一躲,剛好又躲進他的懷裡:“你這麼聰明,又裝糊塗不知我再說什麼?念兒都已經還給淺淺了,我心中再無虧欠。”
我抿着脣,低下了頭。
“看着我!”溫柔的話語卻帶着十足的霸道,沈俊卿的指尖一遍遍描摹我的臉頰,最後落在了脣上。“已經將我折磨得夠多了,是該對我好一些了,對不對?還在生我的氣?”
我點點頭。
沈俊卿又笑了笑:“因爲我剛纔那句我要替淺淺謝你的話?”
我又點點頭。
“我剛纔是說的沒錯,你把念兒帶回來,我是要感謝你不是麼,你這姑娘倔強得很,明明在吃醋,還非不承認!”
“我沒有。”
“你是沒個姑娘樣,你都是幾個孩子的娘了!”
我惱怒地擡頭,正對上沈俊卿笑成彎月的雙眸,而我亦笑着蹭到沈俊卿的懷裡,因爲我不想——
不想讓沈俊卿看到我的表情。
我冷笑,這齣戲——好吧,我承認,我在遇到沈俊卿之後所作的所有事情哪怕細緻到一個表情和動作都是我精心策劃的——只有我和沈俊卿兩個人的戲,演到此處正是精彩的時候。
和沈俊卿在屋裡鬥嘴膩歪了一陣,我便隻身一人回來了。起初我還能騙騙想兒說她念兒姐姐去親戚家做客,可時間久了,聰明如想兒終於知道事情很嚴重,她再也見不到念兒了,爲此我不得不承認說念兒找到了她的親孃,想兒傷心得接連幾天都不想吃飯,一下就瘦了下來。
而這段時間,沈俊卿一直纏綿病榻,我得一天幾次跑過去看望他,當然我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不過不戳穿罷了。
終於在想兒和沈俊卿二人的折磨之下,我也病倒了。
這次換成沈俊卿來看望我,不過家裡的小主人好像很不歡迎他。
“我媽媽說了,她生病了,要休息,不準外人進來。”屋外響起想兒響亮的嗓音。
“小……小姐……”屋外的管家顯然知道沈俊卿非富即貴的身份,阻止想兒的聲音都顫巍巍的。
“我是你孃的朋友,不算外人。”沈俊卿道。
“你就是外人,只有我、念兒姐姐和舅哥哥纔不是外人。而且你還長得好看……我媽媽說啦,長得好看的男人的話……”
“小姐喲……”那管家又顫巍巍地打斷。
“想兒……”我終於忍不住,扯着幹疼的嗓子喊了一句,“讓客人進來。”
“聽見了吧。我媽媽讓你走!”想兒沒臉沒皮道。
“……”
最終管家喚來嬤嬤才把想兒帶走。
我生病的這段時間,只要沈俊卿出現在我屋門口,想兒就不知從哪冒出來,對他說些極不歡迎的話,尤其是那句“我媽媽說了漂亮男人的話信不得”,這讓我的臉很掛不住,這完全昭示了我以前的怨婦生活。
這日我的病快好了,在想兒搗亂了一陣之後,沈俊卿來了沒多久,天就黑透了。
我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沈俊卿熟練地握着水果刀削着一個蘋果,極鎮定地道:“看着天是要下雪,不如留下吧。”
小刀一頓,一滴鮮紅從白皙地指肚慢慢溢出,就當做沒事一樣又繼續削着蘋果,可是果皮明顯有斷節,過了很久之後,沈俊卿才“哦”了一聲。
果然,沒多久外面撲簌簌地下起了學,而屋內,尤其牀上的溫度逐漸高漲。
我知道,因爲各懷鬼胎,本是做着一件世間極美妙的事情,可此時我們更像一對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