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媽媽——”
我在屋中正噼裡啪啦地擺弄着算盤, 卻聽到這甚爲聒噪的小女娃兒的尖叫聲,手一抖,呼啦啦一下剛好不容易覈對上的賬目功虧一簣。
擡眸一看, 剛還包着一包淚, 信誓旦旦地對天發誓說以後一定要做我的乖女兒, 可一瞬兒地沒留意, 就沒了蹤影。
看來, 漂亮的男人的話信不得,這可愛的女娃的話也是不可信的。
“你就不能給娘省省心麼?”撩開算盤,無奈地揉着有些發痛的太陽穴, 舉步走出屋子。
看見我從屋中出來,小姑娘一溜不見了身影, 我知道她是故意引我去甲板上的。鬧心哇, 這孩子!年紀輕輕就與我耍心眼, 若長成我這般歲數那還了得?
“媽媽……你看……”小丫頭伸出短蔥般的指頭,朝着天上指去。“那是什麼?爲什麼……可以在天上飛呀!”
“鳥!”好像沙子迷了眼, 我揉着眼睛不假思索地道。
“媽媽不乖,媽媽騙人了!”小丫頭嘴一嘟,大大的眼睛將我一瞪。
我不悅地蹲下身,就要抱她:“說過多少次了,出了那個地方, 就不能叫‘媽媽’, 要叫‘娘’!小心他, 小心他, ”我指了指小丫頭的左邊又指了指右邊, 最後我指了指她的身後,“還有他……把你當做尨戎族的人關起來, 還不給你飯吃!”
丫頭畢竟小,很吃嚇,我這麼一說真以爲後面有什麼來抓她,驚恐地撲到我懷裡,
哈,與你老孃耍心眼你還嫩了點呢。
看着懷中小人還不死心地往後看,我得意地笑起來,豈料——絳紅色的衣角掀動,拐角處果真迎面走來兩個人。
還真應景!
然而,看到這一對兒如畫中走下來的人,我就知道忠顯王撇下諸多公事,爲博王妃歡心,攜王妃一同出遊的傳言果然不假。
五年不見,當初的翩翩美公子已長成眉眼成熟的男人了。
“別動——這隻耳環歪了,我給你重戴罷。”男人柔聲道,眼眸彎彎,刻着道不出的繾綣。
王妃笑着站住,揚起小臉兒,羞澀道:“回去戴好了,這裡有人,被瞧見了多不好!”
“怕什麼!”忠顯王笑着搖頭,執意要替王妃重新戴耳環。
“媽媽,是翡翠!”小丫頭大聲地喊了出來,言畢笑着看我,一臉討賞的模樣——看吧,我認得翡翠了。
抱着小丫頭與那一對兒璧人擦肩而過,我聽到身後“噹啷”一聲,有什麼掉在甲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將小丫頭放到屋中,又警告她若再跑我就真不要她了,自己徑直找到畫舫的老闆,夏老闆是個精明能幹的酒糟鼻中年人,再我詢問還有多久靠岸的時候,他大概就猜出了我的用意。
掏出懷中精巧的金算盤,五個指頭一起快速撥弄着,那在算珠間翻飛的速度真叫我汗顏,若這酒糟鼻是個琴藝先生什麼的,估計也名滿天下了吧。
“我知道雲老闆娘爲了趕一票生意做了夏某的船,夏某實屬榮幸,不過……”
“雲老闆,謝謝!”我提醒道。
酒糟鼻的鼻翼微微一張,續道:“雲老闆娘你是知道的,夏某這是畫舫,船上的客人都是要觀光遊覽這藺江的風景,若我……將這畫舫掌得快了,只怕惹的客人都不高興!”
“雲老闆,謝謝!”我強調。
“哦哦!”夏老闆不好意思地連連應聲,揉搓着他更加紅的鼻頭,“雲老……板是生意人,知道這當兒的生意不好做!”
“夏老闆開個價罷!”我甚闊氣得道。
“雲老闆真是女中豪傑,說話比我見過的爺們兒都爽快,喏!”將自己的小金算盤亮在我眼前,道,“這畫舫上的客人都不好惹,我沒讓他們遊得盡興得給他們點賠償不是,加上給他們的賠金和我的損失,這個數不算多吧。”
看到這個數,我眼睛跳了跳,忍不住道:“夏老闆你真以爲我們姓‘雲’的是開金山的麼?我只是做翡翠生意的而已,爲了一票生意,我就辛苦要走南闖北的,又不像那些販賣私鹽和軍火的,一趟就能賺好多。”
“小聲點!”夏老闆似是聽到什麼可怕的警告,也不避嫌地來拉我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雲老闆……你……怎麼知道!”
“明天中午務必靠岸,否則就不光是我知道了。”我陰測測地笑起來。
酒糟鼻因爲驚嚇益發紅了,我實在忍受不了那樣的窘態,趕忙丟下這句半玩笑半認真的話朝自己的屋中走去。
屋中,又沒有了那小丫頭的影子。
這不聽話的孩子。
料定她又去甲板上玩了,便往走出屋子。
“媽媽說不能隨便告訴別人我的名字,也不能隨便告訴別人我有幾歲。”甜軟的女娃兒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陡然停止了腳步,在路過的一間屋子門口停下。
“媽媽?”男人沉穩的聲音響起,沉默片刻道,“媽媽是你什麼人?”
“唔?”女娃兒似乎在思索,想了很久道,卻依舊沒有繼續應聲。
“姐姐?”男人問?
“……”
“姨姨?”
“……”
“娘?”
“媽媽說了,不能和你說話!”
“爲什麼?”男子聲音訝異。
“我媽媽說了,長得越漂亮的男人越是壞人,所以我不會告訴你的。”
故意加重走路的腳步,我喚道:“想兒——想兒——”
“呀。”屋中的想兒驚呼一聲,咻地一下從屋子裡竄到我跟前,急忙解釋道,“這個哥哥給我說剛纔天上飛的那不是鳥!”
我撫了一撫額頭,倒不是因爲想兒又慣用她“聲東擊西”的伎倆,而是那一聲“哥哥”。
我朝男人微微行禮:“王爺!”
五年前,沈俊卿靠只剩下一半的勢力抵抗住姬瑢的對容國疆土的侵襲,皇帝賜他爲忠顯王,容國三百年來除了平王這個異姓王外,第二個就是他了。
不過被封了王的沈俊卿似乎突然閒散起來,在朝中時不時地告病,自己帶着畫淺雲遊四海。
“民婦教女無方,小女竟闖入王爺住處,還望王爺看在小女不懂事,勿要責罰。”我狠狠按了一下想兒高擡的頭,恭敬道。
“沒事,本王只是看着小姑娘生的甚可愛,就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話!”
“哦!若王爺沒有其他事,民婦帶着小女告退了!”
“好!”沉默了好一陣,沈俊卿才答了這麼一個字。
我帶着想兒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中午,酒糟鼻的巨型畫舫靠岸,看着他紅着鼻頭卑躬諂媚擺平了一個一個客人的怨言後,我又一次忍不住敬佩他的精明能幹。
似乎有絳紅色的身影順着人羣遠去,一忽兒就不見了。
因爲提前了行程,來接我們的馬車並未在岸邊等我們,我帶着想兒準備先在臨近的客棧歇腳,等接應的馬車來了,再出發趕路。
雖然是女兒,可是我深知想兒的淘氣,只怕又一個轉身,她就能消失不見了。所以這一路,我不得不抱着這個女娃一直走到集市上。
原本想找一家客棧住下,可不知這個鄉鎮要過什麼節,竟然各個客棧酒樓都住滿了,我又不得不忍着腰痠背痛抱着想兒一家一家挨着看是否有空的酒樓,可是轉了半晌,還是未找到一家有客房的客棧,莫不是今日要睡馬路?
“媽媽……我發誓我絕不亂跑,你把我放下。”雖然淘氣,可是卻異常孝順,這也讓我覺得我慣着這孩子是值得的。
我將想兒放下,想兒趕忙跑到我的身後,道:“媽媽你蹲下!”
我狐疑地看着想兒:“做什麼?”
“我要向舅哥哥那樣給你揉揉!”
“舅哥哥?”我一陣哆嗦,這孩子怎麼想了這麼個稱謂!
“嗯!”想兒認真地答道,一臉渴盼的看着我,我終於知道想兒的孝順並非天生,而是後天學習的。
我本也走得累了,便乾脆坐到一臺石階上,想兒樂顛顛的揮動着小粉拳,在我肩膀處捶捶,一會兒又揉揉。
跟撓癢兒似的,一點都不舒坦。
“哎,真是煩心得很,還不容定下的住房退掉,還是明若樓的上等房吶……都怪我老爹硬是讓我回去,這可好,這熱鬧的節日趕不上了,房間的定金也沒了。”一個錦衣公子給身旁的灰衣小廝抱怨。
“少爺,老爺的吩咐,您還是照辦吧,小心你的皮哦。”身後的灰衣小廝捂着嘴偷笑,滿臉幸災樂禍的情緒。
“嗯?”錦衣公子慍怒,猛然回頭瞪着灰衣小廝,“你這嘴爛的,還敢打趣少爺我!”
灰衣小廝連忙擺手,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我心裡一下樂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公子請留步!”
……
嘿嘿,不到一刻鐘,我就與那敗家的錦衣公子談妥了價錢,半價拿下了這個鄉鎮最豪華的酒樓的最豪華的上等間,還真是實惠。
我帶着想兒趕忙去了酒樓休息。明若樓的上等間果然夠派頭,每個雅閣都有獨立的院落,也落得清靜,甚合我意。
雖從小在南方長大,可是我始終坐不慣船,幾日下來都沒睡好,於是晚上我便和想兒早早歇息了。
夜間,卻被隔壁尖銳且高亢的女子叫喊聲吵醒,確切地說是驚醒。我算是睡覺比較沉穩的了,能被這種聲響,我禁不住感嘆了一句“年輕人,你要注意身體呀”。
一宿無眠,始終不能安心地入睡,第二天起牀只能黑着眼圈洗漱,還被想兒抓着問爲什麼我的兩隻眼睛像她在蜀州看到的那個動物?
和想兒用過早飯,想兒乖巧地一個人在蕩着鞦韆,我則看見院子裡有幾個盆栽。每個雅閣雖有獨立院落,卻不完全阻隔,相連的牆鑿出十分精美的鏤空圖案。
正擺弄着盆栽,余光中瞥見隔壁那從半夜鬧騰到天明的年輕人。
惺忪的睡眼,凝着點點水澤,額前流海適閒垂落,一身絳紅長袍,綴在雅緻的庭院內,顯得尤爲鮮亮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