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曾有個紅極一時的名妓, 叫賜靈,是月滿香的頭牌。賜靈自十四歲出道身價就節節攀升,那時她還沒有月滿香的九珂有才華, 也不及穆畫的八面玲瓏, 甚至連簡單的問候語都說得異常艱難, 然而, 她有一雙異於容國人的眼瞳、深邃的眉眼、美豔的姿容和高超的舞技, 讓她受到京城貴胄公子們的青睞。
沈筱便是其中一個。
沈筱曾花重金買下賜靈的初夜,倒也並未引起衆人紛紜,畢竟年少風流, 爲如此美貌的賜靈一時心動,也在所難免。可春風一度後, 沈筱此後便成爲了月滿香的常客。賜靈開心, 沈筱陪着開心, 賜靈不開心,沈筱哄着開心, 因爲賜靈不是容國人,沈筱往往處理完公事就來月滿香交賜靈講容國話,學容國字,漸漸冷豔美人賜靈的脣角終於掛着笑容,也似乎只對着沈筱笑得更濃, 笑得更深一些。
賜靈做了頭牌, 她的客人越來越少, 一是因爲賜靈被沈筱寵的脾氣很壞, 做了頭牌之後架子更大, 別的客人招架不住,二是京城中也沒有幾個人敢得罪沈筱。誰都看得出沈筱對賜靈是動了真情意的。
所有人都會認爲, 沈筱肯定會替賜靈贖身,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了。
可是直到賜靈有了身孕,所有人的“認爲”都沒有發生。
倒不是因爲沈筱是個薄情郎,沈筱離開京城的前一夜還是在賜靈這裡度過的,而是……沈筱帶兵去了遠疆。
這一去就是七年未歸,待沈筱平定邊疆,意氣風發回京時,卻知伊人在不久前剛離世,沈筱傷心欲絕,自此以後再也未踏過月滿香一步,除了五年後,他偶然得知賜靈曾生下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擁有尨戎族眼瞳的沈俊遲。
當然,事情發展成這樣,每個人都毫不懷疑地認爲沈俊遲就是賜靈爲平王沈筱生下的孩子,因爲在沈筱離開京城的那七年裡,賜靈竭力抵抗月滿香的老鴇,寧死不肯再接客,她似乎相信那個教她念書識字的少年郎會回來,直到她撇下自己的親生骨頭死的時候,她似乎還在相信。
“可是……我到底是誰的孩子呢?”沈俊遲曾望着明月,茫然嘆氣,琥珀色的瞳仁凝着細碎的月光和花影,席捲着他的憂傷與無助。“我爹說,我娘曾鄭重的告訴他,我是我爹的親骨肉啊!”
沈俊遲口中的“爹”不是平王沈筱,而是他曾向我提過的那個教他輕功的“老伯”,不過,後來沈俊遲向我承認,其實那個人並非是個老伯,而是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教他的也並非只是輕功。
那個人叫雲岫,是江湖人人景仰雲隱谷的神秘谷主。同時,他還有另一層不爲人知的身份,雲大將軍雲頤的兄弟,我雲清的叔父。
當沈俊遲被沈筱接入平王府後,雲岫就徹底從雲隱谷失蹤了,看到自己十幾年來一直偷偷寵愛耐心教導武功的兒子突然成爲了別人的兒子,他才意識到他深愛着的女人賜靈騙了他,雖然那個外族女人曾垂淚說自己是迫於沈筱的威壓下才逢場作戲,雖然她曾說過這個孩子是他的。
於是雲岫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離開了雲隱谷,也消失在江湖。
“其實……你娘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在得知賜靈沈筱和雲岫的故事之後,我曾對沈俊遲道,“她讓沈筱認爲你是他的孩子,讓雲岫知道你是他的孩子,於是,你有了兩層身份與殊榮,這是別人無法企及的地位啊。而且……從這件事足矣看出,比起與那兩個人虛虛實實的感情,你娘更愛你。所以……遲兒,你有一個偉大的母親。”聰慧精明,委實讓我敬佩。
“可是……”我記得當時沈俊遲無奈地皺眉,深深地望着我道,“我有一個爹是你的叔父啊!”
“什麼?”
“沒想到……在平王府真讓你說準了,我們名爲母子,實則更像姐弟……”柔白的月色灑在琥珀色的瞳仁裡,眼角眉梢流溢的是空茫和憂鬱。
……
“宋清,你在想什麼?”淡淡關懷的話語從身側響起,我轉目面向沈俊遲,眼角不由一跳。
真是男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沈俊遲小我三歲,我記得一年前沈俊遲找到我時,他即將十八歲,彼時相遇委實把我嚇了一跳。在我印象裡,他一直都是身高及我鼻尖,扯着公鴨桑咋咋呼呼的小少年,不想,時隔這麼些年,沈俊遲已出脫成一個英英玉立的男子了。
身形修長挺拔,已高出我半頭,眉目深邃,顯得琥珀色的眼瞳晶亮有神,鼻樑如玉柱高挺秀美,褪去了往日的臉頰兩側的圓潤,顯得下頜極爲瘦削。
然而,這次時隔上次的離別也就數月,沒想到沈俊遲又似換了模樣似的,益發清麗俊俏了。
“累了麼?”見我始終未開口言語,沈俊遲又道。
我笑了笑:“還叫我‘宋清’!你知道,五年前……”
“五年前就沒有宋清這個人,”沈俊遲突然搶白,“這我知道。我也知道,在我面前是雲清!可能……多年習慣改不了罷!而且……我也只希望……”言及此,沈俊遲突然沉默,兩眼發直地望着懷中熟睡的想兒。
“沒關係,你多年習慣不改,我與你一樣,有時候着急就會叫你一聲‘沈俊遲’,有些事情慢慢接受,再去適應,總會明白是怎麼回事!對不對?”我道。
沈俊遲深深嘆了一口氣,眼眸朦朧,迷上一層霧漬:“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好啦!”我拍了拍沈俊遲的手,笑道,“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時候的事,我幾乎都要忘的一乾二淨了,可每次見面你都擺着一副苦瓜臉,讓我不由自主由想起那些往事!我知道當初你冒死從桃源村的瀑布跳下找我,你是想保護我的,可是……後來出現了那麼多突發事件也不受你控制,對不對?”
一年前,初遇沈俊遲的時候,我爲他身形與樣貌的改變而驚歎之餘,還發現他的性格也變得不少,不再是那個彆扭卻性格外露的少年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和憂鬱。
我起初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就他變成這樣,直到有一次,我在睡覺的時候,他突然闖入我的房中,緊緊抱着我,語無倫次的哭訴,我才知道我五年前做的那件極端的事情,給這個孩子留下不小的心裡傷痕,他一直在自責,他沒能保護好我,讓我受到了那麼多的傷害。雖然我知道那時的沈俊遲是壓抑過久,喝酒後發泄一通的,可那畢竟又是實話,所以我更不敢將他突然到訪桃源村,引發沈俊卿對我的誤會而斷了我的去路這樣的事,告訴他。
我曾開導過沈俊遲,希望他從自責的陰影裡走出來,後來我發現這簡直就是徒勞,他很在意五年前發生的事,以及更早前關於我的事。他知道我嫁入平王府的真正目的,我未出閣前與姬瑢是怎樣的關係,以及之後姬瑢給我的承諾。他還知道即使我曾經再平王府隱匿着一些事情,可是依舊會毫不猶豫地帶着他避難時,他更加自責。就連那個風箏的典故,沈俊遲都知道,所以才讓想兒和念兒一直不在我面前替。
故此,我只能順其自然,不再刻意開導他。
沈俊遲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移開,說道:“你說的都對!”
我看着從我掌間抽出的手,突然想到,也許年齡的緣故,我再也無法與這孩子如以前一樣親近了吧,以前捏他臉蛋他又歡喜又瞪眼睛的模樣我現在記得,可是現在連手都不想讓我碰一下,說不定這也是他變得沉默的原因之一。更或許他……
“遲兒……可有意中人?”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
沈俊遲突然愣了片刻,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拳頭,良久才道:“怎麼問這個?”
我笑道:“你爹遇見你娘,大約就是你這個年齡,我只是在想,誰家的姑娘這麼幸運,能被雲隱谷的谷主和平王三公子看中呢!”
沈俊遲擡眸看了我一眼,琥珀色的瞳仁暈染了一層羞澀,與我對視的剎那又猛然收了眼神,遊離在別的地方,脖頸和臉頰都紅了。
十九歲的男子被我逼問成這樣,實在是我的不對,我趕忙思索是不是要換一個話題,不要讓沈俊遲尷尬成這樣。
可沒想到就當我打算停止這樣的對話時,沈俊遲突然又握緊了拳頭,似乎鼓足了勇氣道:“你……難道看不出是那個……”斟酌片刻,措辭好久,始終聽不到他後面的話。
我也並不追問,擺弄着熟睡的想兒的領口。
“罷了,反正是我要不起的人!”末了,鬆了口氣般的,沈俊遲說着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