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人不知道花木蘭爲什麼表現出這麼緊張的表情,這次的行動目的十分明顯,不過就是找出柔然人的主帳而已。
北魏大多是騎兵,黑山大營的斥候已經把方圓五百里的地形摸的清清楚楚,只要有個具體的方位,找到主帳也就是時間的事情。等找到主帳的位置,敵明我暗,迅速合圍,柔然的主帳就會被毀。
柔然人也需要補給和供養,一旦和主帳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他們也只有離開一條路走,否則光靠狩獵,一定會凍死餓死在大草原中。
所以,若干人一點也不覺得此行有什麼危險,雖然這麼說很不要臉,但是他阿兄帶的家將都是若干家的人,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他有一點點損失的。
但是他對花木蘭的信任,是從戰場上無數次死裡逃生而培養出來的,無論這位火長叫他怎麼去做,他都會做。
雖然現在兩人都是親兵,不能再並肩作戰,可一直注視着花木蘭的動向卻是理所當然的事。
賀穆蘭騎着馬跟在鷹揚軍中,拼命回想花木蘭記憶中的那次出擊。無奈右軍那是負責的似乎都是掃尾的工作,而若干人那支隊伍纔是最倒黴遇見柔然主力騎兵的隊伍。
她擁有的是花木蘭的記憶,而非若干人的。具體是什麼時候到的黑山頭、怎麼過去的,一概不知。
“你今天怎麼看起來心事重重的……”親兵隊長乙渾少連有些擔憂地看着賀穆蘭,“戰場上若這麼恍惚,怎麼能保護地好將軍!”
“我這並非恍惚,而是……”賀穆蘭蹙起眉頭,“乙渾首領,若是蠕蠕一擊則潰,逃向四方,正好遇見一支實力較弱的隊伍,該怎麼辦呢?還有,若是敵人在這裡被擊潰,但有約好合圍的地方,又集合起來了,放了這麼一支隊伍在外遊竄,豈不是更危險嗎?”
“你在想什麼呢!”乙渾少連的聲音更急促了。“你是親兵,不是將軍,更不是謀士!保護好將軍,此事將軍們必有決斷!”
是啊,她不過是個親兵而已。
無論再怎麼有前瞻性,她就是個親兵,能做什麼呢?
“那只有等會多殺點敵,不要讓敵人逃掉了啊……”
“說的對!這纔是我們該做的事情!”
鷹揚軍的主力很快就到了蠕蠕使者所說的那處地方,果不其然,因爲兩座遊帳的被襲,主帳已經不在原地了。但蠕蠕所運送物資的車駕就是高車的大車,車輪混跡明顯,看樣子離開不過幾日的時間。
騎兵的馬全力奔跑起來多快?鷹揚軍四散開來,很快就在不遠處找到了主帳的蹤跡。柔然的主帳還要帶着奴隸和輜重,即使全力撤離也沒有多遠。
發現主帳蹤跡的斥候立刻飛馬來報,庫莫提派出十餘個斥候,向黑山大營的主將們報訊,合圍準備出擊。
一切看起來都十分正常,但是賀穆蘭心中卻越來越不安。
這太不尋常了,真的能這麼容易就抓到柔然人嗎?
如果主帳被合圍,柔然人死了大半,那黑山頭上那三千蠕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總不能是飛出來的吧?
賀穆蘭心中疑惑歸疑惑,她是有上輩子的記憶,所以對於此戰印象十分深刻,也知道後來蠕蠕人南下了,可是在這裡的所有人,無論是大將軍拓跋延還是鷹揚將軍庫莫提,都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
他們能做的,就是在當時的環境下,按照軍師的謀劃去佈局行事而已。
而可憐的賀穆蘭呢……
她比他們還慘呢。至少同袍們都是一無所知的,人人都期盼着即將到來的勝利,而她,知道勝利也許來的不那麼容易,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扭轉。
鷹揚騎士們很快發現了主帳,蠕蠕人的帳篷要比鮮卑人的小,也更不顯眼一點,蔓延不斷的帳篷繞着中央的立木圍了七八圈之多,庫莫提在心中算了算,就憑這帳篷的數量,人數不少於四千,更別說馬。
他在等待合圍,因爲鷹揚軍此番來的人數並不佔優。這不是夜晚,想要偷襲沒那麼容易,所以庫莫提並不敢輕舉妄動,只命令手下原地散開,等候援軍。
若干人騎着馬屁顛屁顛的跟在兄長後面,不時瞧瞧前方的柔然大帳,再看看一臉擔憂之色的賀穆蘭。
‘火長這番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麼不對?難不成蠕蠕人有什麼奸計火長看出來了,可是卻不能確定?’
若干人是個機靈鬼,看到賀穆蘭的神色後就開始多想,然後凝視着對方的大帳仔細觀察。
此時還是北魏初年,又沒有望遠鏡,眼睛再好也看不到什麼東西,饒是他眼睛都看到流淚了,也沒發現什麼異動……
不對!
這四千多人的營帳,怎麼會一點異動都沒有?
右軍的黑營不過兩千多人,每日裡營帳進出來往還絡繹不絕呢。更別說戰馬每天都需要奔跑活絡身上的血液,否則一旦跑起來,馬腿就會撇了。
“阿兄,我要到近前去看看……”
若干人一牽繮繩,就想往前跑。
若干虎頭嚇了一跳,怎麼可能讓自家弟弟莽莽撞撞的獨闖大營?立刻調轉馬頭,橫擋在若干人的前頭:
“你是親兵,不是斥候,休要胡鬧!”
“可是阿兄,你不覺得很不對勁嗎?那是主帳啊,就算不用放牧戰馬、出去巡邏,至少總要有人提水做飯、捕獵動物吧?我們在這裡守了半個多時辰了,那主帳一點動靜都沒有……”
若干人急的直叫喚。
“好阿兄,你就叫我上去看看,我一個人目標小,看一下就回來!”
若干虎頭臉色鐵青。
“你在這裡等着,我去找將軍借調斥候!”
他一夾馬腹,駕到庫莫提面前,開始把弟弟的疑慮說與庫莫提聽,請求派幾個斥候去看看動靜。
庫莫提在這裡等右軍和中軍的精銳過來合圍,見對方主帳太過穩重,原本也有些不安,待一聽到若干虎頭的話,立刻也發現了是哪裡不對,立刻點了斥候去營帳附近探查。
咚!咚!咚!咚!
正在此時,營帳裡的鼓聲響了起來,柔然主帳內突然起了騷動,不時有喊殺聲不停傳出,像是柔然軍中正在操練……
“不需斥候上前了,似乎柔然人已經開始操練了。”庫莫提聽到那陣陣的鼓聲心中安心了一半。“現在他們衆軍集結之時上前襲擊,對我們有所不利。等他們練到力竭,我們再上。”
“將軍,標下覺得不太對!”賀穆蘭實在是忍不住了,在馬上朗聲道:“主帳在外,必定要掩飾行蹤,雖說柔然人的帳子離黑山大營偏遠,可也沒有操練時敲鼓集合的道理。他們纔多少人?我們黑山大營動輒上萬人,才需要敲鼓警示,這三四千人裡,騎兵怕是不到一半,有什麼好操練的?”
總不能訓練奴隸吧?
大軍出征,不保持體力,操練個毛啊!
賀穆蘭此言一出,庫莫提一愣。庫莫提身邊的將軍們聽聞後頓時叫罵了起來:
“你這親兵,主將說話,哪有你插嘴的餘地?”
“柔然練兵向來勤勉,就算不是練兵,敲鼓必是集結,將軍謹慎又有何不對?”
“以下犯上,該抽你鞭子了!”
“等等,他說的似乎有點道理。”
庫莫提看了眼若干虎頭,“你是怎麼發現不對的?”
若干虎頭默了默,老實道:“末將也只一心等待援軍到來,是末將的阿弟見營帳太安靜了些,提醒我的。”
“這可真有意思,兩個右軍出身之人發現敵帳情況不明,出聲示警。而我鷹揚軍號稱精銳,明知情況不對,依然穩如泰山的等着我發號施令……”
庫莫提掃了身後衆將一眼,心中嘆了一口氣。
他是王爺,部將又大多是附屬之人或家將之流,他在鷹揚軍中說一不二,以至於哪怕有可能出錯,也沒什麼人敢主動提起。
若干家和獨孤家也是貴族,還能偶爾出出聲,這花木蘭大概是在陛下身邊久了,也善於納諫,敢於提出不對……
可時日久了,這般一言堂下去,總是要出問題的。
庫莫提想到這裡,自得之心漸收,點出七八個斥候,讓他們小心上前去查探。
賀穆蘭見庫莫提沒有反駁她,也沒有罰她,反倒真派了斥候去查看,心中一鬆,關注起主帳裡的動靜來。
無怪乎連庫莫提這樣的將軍都覺得那主帳是在操練,因爲蠕蠕那邊的喊殺聲、擊鼓聲,都和黑山大營操練時沒什麼兩樣。
黑山大營的將士操練時喊殺喊叫,那是爲了集聚士氣,便於發力,而這些蠕蠕人喊起來那是真的如同嘶吼,像是要把所有集聚的力氣全部發出去似的。
若干人和賀穆蘭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是不安。庫莫提和若干虎頭等人也覺得這喊殺聲有些不對,倒像是在生死一搏似的,忍不住下令迅速整軍,準備出擊。
沒一會兒,前去刺探的斥候飛馬來回,大叫了起來:
“啓稟諸位將軍,主帳裡有人在互相殘殺!似乎是死營之人和奴隸們在殺蠕蠕!”
“什麼?譁變了?”
“這不可能,蠕蠕帶出門的奴隸和死營之人在帳中從來不發武器!”
“蠕蠕騎兵人數衆多,怎麼可能被手無寸鐵的奴隸所殺!”
幾位將軍脫口而出,直稱荒謬。
“確實如此!”
另一個斥候去的比較近,也肯定了隊友的說法,他說完此句,又接了一句:“而且,屬下覺得有些不對……”
他有些遲疑地說:
“我看着主帳裡,似乎沒幾匹馬……也沒多少蠕蠕……”
什麼?
難不成真是空營?
這下子,庫莫提也按捺不住了,下令讓家將揮舞將旗,立刻傳令。
“全軍突擊!”
他是柔然人的奴隸,一生下來就是。
他的母親約莫是鮮卑人,也許是其他什麼族的人,誰知道呢,因爲她在他八歲的時候就死了。
他只知道他的母親來自南方的魏國,曾經是邊關一個城鎮裡的普通少女,因爲蠕蠕人南下劫掠而被搶了過來。
他的父親有可能是看守奴隸的頭子,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奴隸。女奴在柔然人中基本是消耗品,沒有多少活到三十歲的,她們生下同樣身爲奴隸的孩子,卻大多在把食物給了孩子以後活活餓死。
他的母親不是餓死的,而是被打死的。
因爲他不聽話,搶了柔然孩子的吃的。
他沒有名字,他阿母有時候喚他“小兒”,別人就都喊他“小兒”。
他覺得他自己的父親有可能是看守奴隸的頭領,是因爲在他阿母死後,他居然沒有被餓死,這個兇惡且狠毒的頭領有時候會偷偷給他吃的,或者是安排他幹一些簡單的活兒,讓他能夠艱難的長大。
也有別的奴隸大叔說那是因爲他的阿母長的溫柔,所以首領大叔愛慕上她了。好笑,他的阿母一天到晚披頭散髮,就連他都快忘了他的阿母長什麼樣了,“溫柔”能夠讓野獸變成綿羊嗎?
愛慕又是什麼玩意兒?
他就這麼在柔然人中長大了,因爲從小力氣大,身量高,他做着成年人做的活兒,過着豬狗一般的日子。
後來,他們這羣奴隸的主人要去南方的大魏打仗了,就把他們這羣奴隸帶上作苦力。
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是被驅趕上去的,大魏的騎兵兇狠,他們被驅趕出來騎着劣馬,去打亂魏兵的陣勢,讓他們無法繼續衝鋒。
那一戰死了上百個奴隸,他的主人成功的讓鮮卑人吃了虧。他在那一戰中艱難的活了下來,卻因爲全身浴血引起了主子的不快,被丟去了死營。
進了死營,幾乎就等同於死了。他們平日裡頸子上懸着鐵鏈,只有作戰時才被放出來殺敵。
他們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武器,而對上的卻是大魏精銳的騎兵……
他終日受着棍棒、鞭笞、鐐銬、關押和飢寒之苦,只有在需要和鮮卑人對抗的時候纔會被放出來,享受短暫的自由。
而那短暫的自由,很有可能是拿性命來換的。
有時候他想,他胸中的那隻野獸,大概就是那次在戰場上偷偷殺了一直虐待他們的某個柔然人開始的。
在嚐到了復仇的滋味以後,他心中的火焰開始炙熱的燃燒。
有時,他正在幹着柔然人給他的活兒,會忽然停着不走,他覺得所遭受的一切是不應該存在的,是不合理的,他望着那些站在他幾步以外的柔然兵,會覺得他們都是惡鬼,然後那些惡鬼就突然給他吃了幾鞭。
他有時候會反抗,然後遭受更痛苦的懲罰,他的心在日益一日的折磨中無可挽回的變硬了,從他人生中的第八個年頭起,到處都是敵人,從未有過善意。
如今已經第十七個年頭了,他成爲死營裡活的最久的人,柔然人不再喊他“小兒”,而喊他“那個惡鬼”。
他恨鮮卑人,也恨柔然人,所有人加於他的只是殘害。他恨這個世道,並下定決心,將來總有一天,他要和他們算賬。
很快,能算賬的日子到來了。
他們跟着這支隊伍南下,在主帳裡做活,死營在柔然很常見,犯罪的奴隸和劫掠來的人口直接殺了是種浪費,往往就負責幹苦力和骯髒的活,打仗的時候,丟出去做肉盾、人牆,什麼都可以。
他是從七八天前感覺到這裡的柔然人不對。原本要乾的活兒少了一半,而每天都有許多柔然人出去“放馬”然後就沒有回來。
他當然不會覺得柔然人出去倒黴遇見敵人全軍覆沒,那麼,他們一定是爲了什麼,悄悄離開了。
他趁着做苦力的時候記着數,柔然人每天出去的人數不多,但按照這樣下去,四天後營中就沒有多少人了。
只留下奴隸和死營的牲人。
還有同樣被留下來的上百個柔然兵。
他心中的野獸一下子又跳了出來。
他們每天被剩下的柔然人趕出來,在主帳外圍繞圈子,再被趕回來,做出一副營帳裡還有人的樣子,但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無論是主將還是騎兵,兩天前就已經跑的沒有影子了。
所以,當今日最後一批柔然兵離開主帳,他再一次被牽着“溜達”時候,這個胸有猛獸的男孩當着所有奴隸們的面搶了驅趕他的鞭子,用鐐銬敲破看守者的腦袋,將自己一直佝僂着的身子直立了起來。
“柔然人都跑了!”
他看着已經嚇傻了的奴隸們,將那血肉模糊的柔然人一腳踢到旁邊。
“報仇!今天老子要做人!”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來。
“做人!”
主帳一下子就亂了,留下來的上百個柔然兵和幾百個奴隸開始拼鬥。
奴隸們就像是放出囚籠的野獸,開始將所有的怒火傾瀉而出,劇烈的反抗了起來。他們還帶着鐐銬,穿着單衣,但此時此刻,身體的不自由已經不能阻止它們戰鬥的本能。
他們開始搶那些柔然人的衣服,生吞他們的眼珠子,用手拔他們的舌頭……
他們過去遭受的苦難,如今用一種可怕的方式又報復回柔然人的身上。
哪怕只有一天而……
他們要做人!
當賀穆蘭跟隨着庫莫提衝進柔然人的主帳之時,看到的就是這幅人間地獄一般的場景。
賀穆蘭沒有見過動物園的獅子老虎們逃出來是什麼樣子,但大致也不會比這個更兇殘了。
她甚至看見有一個柔然人被人用石頭砸成了肉泥的。
原來他們聽到的喊殺聲是這樣來的。
原來柔然人擊鼓不是集合,而是警示主帳中的奴隸叛變了。
“啓稟將軍,是空營!”
若干虎頭帶着人在營帳快速的搜尋了一遍,除了死掉的那些柔然人,沒有再看到一個柔然人的蹤影。
“人都去哪兒了?”
庫莫提看着前方還在廝殺的奴隸們。
“他們見到大軍來了,爲什麼不逃?”
“這……末將不知。”
若干虎頭的臉色也很蒼白。誰見到這一幕,心裡都不會舒服。
“是瘋了吧?要不然就是中邪……”一個部將活見了鬼似的說道:“會不會把我們的人也影響了,又來次營嘯?”
這些柔然的奴隸像是對來了魏兵毫無所覺一般,只顧着揮舞着手中的武器拼命的去砍殺那些柔然人,無論是死的,還是活的。
這樣的情景,確實讓許多人想起了幾個月前去鎮壓的“營嘯”。但相比之下,那次的營嘯比這次奴隸的叛變平和多了,至少還沒有被剁成肉泥的情況出現。
中邪?營嘯?
庫莫提皺着眉,爲這樣毫無理智的殘忍屠殺感到厭惡。
“一軍,去把這些奴隸給……”
“將軍,這些奴隸也許知道柔然人去哪兒了!”
賀穆蘭知道鮮卑人對奴隸的態度,比柔然人對奴隸的態度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曾有過花木蘭放跑死營奴隸的記憶,知道這些奴隸有許多甚至就是魏人或魏人的後代,心中一時不忍,跳了出來。
“這些奴隸能活下來的,都是驍勇能戰之人,又仇恨蠕蠕人,也許會告訴我們蠕蠕的動向。現在蠕蠕人都死完了,唯一的線索就落在他們身上。奴隸們不過都只是圖有口飯吃,有地方可去的可憐人,若是能收歸所用,說不定也是難得的死士……”
“哦,你還懂這些?”庫莫提意外地看着賀穆蘭。
自猜測賀穆蘭是皇帝身邊的心腹以後,他對這位的想法一點都不奇怪,也樂意去結交,賣個人情。
不過是幾百個背主奴隸而已。
“那便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庫莫提扯了扯嘴角,“若是這些奴隸真的能聽你的,那我就把他們賞給你帶,做你的軍奴。”
庫莫提的話一出,旁邊的部將們一片譁然。
也有人開始暗自打量這花木蘭,看他有哪裡得了將軍的青睞,竟然願意一而再再而三的聽他的勸諫,還對他和顏悅色。
庫莫提見賀穆蘭訝然地挑着眉看他,微微一笑。
“不過,瘋狗厲害,小心別被咬死了。”
賀穆蘭看了看他口中的那羣瘋狗,一咬牙接了令,下馬找人借了一面盾牌,就開始往那羣奴隸身邊衝。
若干人一見賀穆蘭要單槍匹馬,“嗖”地跳下馬,也沒命的跟着跑。若干虎頭臉色難看地追了幾步沒有追上,大吼了起來:
“家將呢!人一人二人三人四!還不快去護着你們主子!”
一羣若干家的家將侍從趕緊呼啦啦也跟着去了,若干虎頭其實也想去,無奈他是庫莫提的副將,親兵跑了還能說是弟弟頑皮,他要也跑了,就是不顧大局了。
賀穆蘭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王霸之氣”,也不覺得在這些已經發瘋了、完全失去理智的死營瘋子面前能說什麼道理。
‘那麼,唯一能做的……’
賀穆蘭捏緊了手中的盾牌。
只有打醒他們!
已經選擇了“反抗”這條路的奴隸們,早就已經把命豁出去了。
就和一開始“惡鬼”吼的一般,他們不過是想做一天的人而已。
做惡人,做讓人懼怕之人,做能夠直起身子的人。
所以,來的是柔然人,還是魏國人,對他們有什麼區別呢?
他們已經報了仇了,用他們的方式做了一天的人。
接下來的,不過就是和之前所有死掉的“同行”一樣,死在魏人的手底下而已。
可笑,明明在不久之前,他們之中也有很多人還是魏人啊。
賀穆蘭有一種旁人沒有的韌勁,這種韌勁讓她頂着無數人質疑或可笑的眼光,舉着那面圓盾衝進了奴隸之中。
她開始用盡所有的力氣用圓盾拍開那些已經殺紅了眼的人,鐵皮製的圓盾敲打在他們的身上後,發出非常脆的響聲。
這讓賀穆蘭敲下去後鼻子一澀,甚至有些惶恐起來。
正常人不會這麼容易骨折的。這些奴隸瘦得皮包骨頭,以至於盾牌拍在他們的身上猶如拍到了樹枝,而且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這些人的骨頭已經極爲容易折斷了。
賀穆蘭並不多言,只咬着脣將一個又一個的奴隸從地上的柔然屍體邊格擋開。有的已經殺了紅了眼,會舉着手中的石頭、從柔然人手中搶來皮鞭、或是什麼其他的武器對着賀穆蘭揮舞。
這時候賀穆蘭就會將那面盾牌拍向他的後腦勺,直接讓他們昏迷過去。
她很小心的控制自己的力道,生怕她一個失手,對方就腦漿直崩了,這樣控制力氣的行爲比殺人更難,她感覺自己舉着盾牌的那隻手在顫抖,而奴隸們絕望和麻木的眼神讓她無法不受影響,只憑藉着本能在戰鬥。
她大概瞭解了營嘯是怎麼回事了,這就像是催眠,當你被一種絕望的氣氛所壓抑住的時候,真的很有可能崩潰掉。
‘得讓他們活。’
‘這是蠕蠕犯下的罪過,不是他們的。他們不能死。’
‘奴隸,爲何要有奴隸!這該死的世界!’
“我知道你們之中一定有魏人!有能說話的沒有?”賀穆蘭用鮮卑話大聲地喊叫着,手中揮盾拍開了一個奴隸的身子。
“蠕蠕已經都死了!我們是大魏人!你們可以回家了!”
賀穆蘭的鮮卑語一聲接一聲的叫喊着,直到嘶啞。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人給她迴應。
這種像是“打殭屍”一樣的戰鬥讓賀穆蘭一面戰慄,一面戰鬥,她看到遠處的同袍們騎在馬上張大着嘴看着她的一舉一動,還有些將官露出“不值得”的表情,默默地搖頭。
這次,她真是一個人在戰鬥了。
“火長,我來幫你!”
若干人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面鑼,衝到了她的身後。
“這些奴隸已經殺紅眼啦,要先讓他們醒過來!”
若干人拿起鑼錘,跟在賀穆蘭的身後敲打了起來。
“都停下來,都停下來!蠕蠕都死啦!”
【匈奴語:都停下來,都停下來!蠕蠕都死啦!】
【突厥語:都停下來,都停下來!蠕蠕都死啦!】
若干人用着他那蹩腳的外語開始胡亂的喊着。
鳴金即是收兵。
許多聽到鑼聲的奴隸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武器,開始茫然地打量四周。
在戰場上培養出來的條件反射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能改變的。鳴金收兵,而他們還活着,這代表……
他們活下來了。
不,他們本來就活着啊。
是他們把蠕蠕人殺了的。
清醒過來的奴隸發現身邊已經倒了許多死營的人,不知是生還是死。在他們的外圍,騎在馬上的魏國騎兵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就像是看着耍猴戲裡的那羣猴子。
敲着鑼的年輕人跟着拿着盾的年輕人,他們的腳下是無數奴隸倒下的身影,也不知是死還是活。
越來越多的奴隸開始丟下手中的武器,跪俯下來。
“蠕蠕已經都死了!我們是大魏人!你們可以回家了!”
賀穆蘭還在機械的喊叫着。
突然間,一個身材高壯的披髮之人兇狠地跳了上來,雙手抱着一塊巨石往她的身上砸去!
嘭!
賀穆蘭提盾將那塊石頭格住,這樣的力量對抗讓雙方都極爲吃驚。賀穆蘭擡眼,看見了一雙險狠的眼睛,下意識一腳將他踹飛了出去。
“惡鬼!”
“小兒!”
“殺了我吧,我再也不想做奴隸了!”
他飛出去,躺在了地上,再也不想反抗了。
哪怕是躺着,也比跪着要強。
‘就讓我死吧,趁我還是自由之人的時候。’
“你會說鮮卑話?”賀穆蘭眼睛一亮,三兩步走上前去:“你是鮮卑人,還是鮮卑之後?”
那個滿臉髒污和血痕的男孩看了他一眼,又閉上了眼睛。
“當你不想做奴隸的時候,你的心已經自由了。”
賀穆蘭一把抓住這個孩子的胳膊,將他提了起來。
雖然看起來高壯,但那個還在變聲期的聲音,讓她察覺到這個奴隸約莫也就是個孩子的年紀。
“我們要去追擊剩下來的蠕蠕,請告訴我們他們去了哪裡!”
小兒已經準備赴死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
他說,“你已經自由了”。
那一刻竟好像不是真的,是聞所未聞的。一道不曾有過的強光,就像是太陽新生出的光芒那般突然射到了他的心裡。
但是這道光很快就黯下去了。
因爲他說的是“你的心已經自由了。”
心自由有什麼用呢。
他以爲是什麼大人物要給他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了一瞬,以爲得着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就聽出了這其中的虛假。
做鮮卑人的奴隸,還是做柔然人的奴隸,也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他很快感覺到了一隻溫熱的手握住了自己。
他被人煽過耳光,被人用拳頭對待過,就在剛剛不久之前,他還被這個人踹過,以至於無法站起身子……
可他對他伸出了手。沒有打罵,沒有暴力,這個魏國人幫着他站了起來。
他聽見他和自己說“請”。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呢?他聽得懂,卻從未聽見過。
“請”。
這是多麼美妙。
“請”。
這是人才能聽到的詞彙吧?
阿母,你教我鮮卑話,就是爲了讓我聽懂這一刻嗎?
小兒被一大堆新的感觸控制住了。
“你說什麼?”
他機械式地站了起來,彷彿是在夢中,字音也幾乎沒有吐清。
“我說……”
賀穆蘭並不知道她的一個“請”字帶來的觸動有多大,也完全意識不到她過去的禮貌曾改變過許多什麼樣的東西。
對於她來說,這是曾身爲現代人留下的一個習慣,就和你,我,她,或者很多人一般沒有什麼區別。
“請”已經成了現代人掛在口頭的禮貌用語,而對於這個時代的奴隸……
“請告訴蠕蠕人去了哪個方向……”
能找到一個可以溝通的奴隸,是多麼的不容易啊!
小兒像是被蠱惑了一般,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在上一刻,他還能感覺到面前這個男人手掌那熾熱的溫度。
他伸出一根手指,憑藉着自己每天觀察柔然人的記憶,指出了一個方向。
“去了……去了那邊……”
賀穆蘭得到指引先是一喜,然後看清了方位後,臉色頓時大變。
她要救他們!
她一定要救他們!
那是右軍的五百騎兵啊!
賀穆蘭握住那奴隸的手指,飛速的的說道。
“謝謝你指出位置,你要記得,是你告訴的我方向!”
下一刻,她立刻扭過頭,對着庫莫提等將軍的方向吼叫了起來:
“將軍!蠕蠕人去了黑山頭!他們要去敕勒川!”
“將軍,右軍的虎賁和中軍的精銳都到了,我已經和兩位將軍說了此地的情況,他們聽說是空營,已經在原地待命了。”
留在外面策應的獨孤唯騎着一路小跑着過來,當看見許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右前方,也莫名其妙的看了過去。
在那個方向,庫莫提將軍新收的那個親兵抓着一個奴隸在說着什麼,而他的身邊,若干虎頭那個傻弟弟拎着軍中鳴金收兵的銅鑼,呆愣地站在那裡。
“原來剛纔我聽到的鳴金聲是這個,我還以爲將軍把這些奴隸都處理掉了,準備收兵回營了呢。”
對於獨孤唯來說,剩下的蠕蠕人既然已經都死完了,那就四處巡視一番,若真找不到柔然人,也就只能回去了。
那些被奴隸們殺死的蠕蠕人?
嘁,這樣的軍功,他可不要,拿了都嫌髒手。
“原本我是準備這麼做的,不過我那個親兵說他去和那些奴隸們打聽下消息,他新來我身邊,我不願打擊他的熱情,便讓他去了。”
“這是哪門子熱情?”獨孤唯是大族長子,和拓跋提私交甚篤,當下一翻白眼。“真要問話,全抓了再問就是!”
“然後就和上次抓回來的蠕蠕使者一樣,各種嚴刑逼供,問了好多天,問到讓他們都跑了才找到地方?”
庫莫提笑了笑。
“讓他試試吧。那可是能獲得右軍所有新兵尊敬之人啊。”
“新兵而已,人云亦云罷了。再說,語言都不通,蠕蠕們會說鮮卑話的都少,莫說還是奴隸,真是異想天開……”
獨孤唯不以爲然。
“將軍!”
庫莫提被花木蘭不常見的失態之聲引的一驚。而先前那些既不阻撓也不幫忙,對賀穆蘭一點態度也不發表的部將們,都被賀穆蘭的這種淒厲給嚇到了。
只見他露出一副焦急的表情,指着剛纔那蠕蠕指引的方向,大聲叫了起來:
“蠕蠕人去了黑山頭!他們要去敕勒川!”
不好!黑山頭那邊也有留人!
他們是準備讓那些人擊潰逃跑的散兵遊勇的!
黑山頭已經很靠近黑山大營了,他們只想過蠕蠕人會往北邊逃,要是南下也怕是慌不擇路的那種,派出五個百人隊守住那狹小的斷口,已經是看得起柔然人了。
誰能想到柔然人早就拋棄了主帳,直接往敕勒川方向開拔了?
敕勒川,那是他們的糧倉啊!
“命令鼓手傳令……”
庫莫提下令鷹揚軍即刻上馬。
“鷹揚軍疾行!火速前往黑山頭!”
黑山頭。
黑山頭負責守衛的將軍,是一位右軍中的老副將。
他雖然只帶了五個百人隊出來,但人人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足以以一擋五。何況還有黑山頭這樣的狹小之地作爲倚仗,若是幾百散兵遊勇,消滅敵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直到他看到了遠處那片塵頭。
對於一個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副將來說,有時候能活下來就靠那一點靈性和經驗。他無數次見過那樣的塵頭,也知道那樣的塵頭意味着什麼。
對方來的是大軍,數量絕不會少於兩千。
原本他還有一點點期望,覺得可能是自己人到了。但很快他就自己推翻了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
自己人來什麼黑山頭呢?這之後是敕勒川,又不是柔然的大營……
不好!
對方就是衝着敕勒川來的!
秋冬季節的牛羊,肥的已經就等着宰殺了!
這羣該死的蠕蠕!
鷹揚軍那羣搞死的飯桶!
怎麼能讓這麼多蠕蠕跑了!
這位倒黴的副將,在已經知道可能面臨的是什麼噩夢之時,依然還能笑着告誡身後的將士們不要後退。
“給這羣蠕蠕進了敕勒川,死的就不光是我們了。想想那些牧民、戰馬、牛羊、女人,我們過冬的肉食……”
這位副將嘆了口氣。
“諸位,我們肯定是活不了了,至少多殺一些蠕蠕,多拖一點時間吧!”
營中若發現他們遲遲不歸,也許會派兵來找呢?
鬼會找!
搶軍功的時候跑一夜追擊都有,營裡都習慣了!
哎!
那就死吧!
老副將的方陣,猶如水中的岩石,屹立在柔然人的亂流中,一直堅持着。黑山頭是斷口,騎兵發動的衝鋒在兩道拐彎後就會被卸除,這樣的地利得以讓這羣右軍將士不屈不撓地一直抵抗着。
鮮卑鐵騎的威名震懾四方,可那是針對衝鋒陷陣而言。用騎兵苦守黑山頭,面對四五倍於自己的人數,他們早就已經做好了“殺生成仁”的準備。
“媽的!老子家就剩老子一個了!”一個右軍一刀揮過去,劈死一個蠕蠕,身後也中了一刀。
“爲什麼老子要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啊!”
“花木蘭去了鷹揚軍,你說,有人給我們收殮沒有?”
“還想收殮?誰給你收?頭都沒了!”
一羣人說着一些胡亂的話打發着自己心中的恐懼,而經驗更加豐富老道的士卒則是什麼話都不說,只抿着嘴注意調整呼吸,將所有的力氣都保證在保命和殺敵上。
在陰慘的山谷中,兩千多蠕蠕的鐵騎想要奔馳過去,現在卻流滿了蠕蠕人的血。而守住了黑山頭的,甚至不是什麼名將,而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小副將而已。
沒受一次衝鋒,那騎兵列成的方針便縮小一次,但仍在還擊。他們用死掉了主人的馬做阻擋,抵擋衝鋒的勢頭,前方的人牆不斷縮短,而馬也越聚集越多,這些馬根本就無法理解被驅趕到這羣魏兵前方,究竟等待着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有些膽小的蠕蠕並沒有衝在最前面,他們剋制着自己內心的害怕,在一片人影中聽着那慘淡的兵刃相交聲越來越少,替代的是兵器砍入骨頭血肉中時的那種喪膽之音。
柔然人在殘酷的北方大地上生存,靠的是利用一切以及在危機臨頭時的不擇手段,這不代表他們就卑微。但當面對這個時代的勝者時,膽小者還是會顫抖。
這羣鮮卑人對蠕蠕的蔑視是從骨子裡發出來的,就如同他們輕蔑地稱呼他們的名字時。
他們的仇恨和驕傲讓他們無法做出任何後退的動作,只能繼續拼殺着。
右軍的旗幟成了一塊破布,他們的箭早就已經射完,槍頭已經斷了,刀口已經卷了,在馬和人組成的屍堆比活人隊伍還大時,即使是戰勝者面對那些慨然赴死之人,也不免有種如同見到神明一般的神聖恐怖。
兩輪衝鋒後,蠕蠕的將領看見自己麾下的騎兵士氣大跌,忍不住有些難堪。他爲了建功立業選擇南下,結果孤注一擲拋棄了主帳,又帶着剩餘的柔然將士來敕勒川搶掠,本來就已經讓很多人不滿。
結果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黑山斷口,他們居然還要攻陷這麼久!
他是柔然地位較高的將軍,會一些簡單的鮮卑話,他驅馬到黑山口前,看着那些死馬活馬阻隔着的不成形陣勢,對着裡面的魏兵露出了一個可以稱得上“慈祥”的面孔。
“我最重英雄。你們要是願意退,我放一條路讓你們離開!”
可惜沒有人相信這種話。蠕蠕人的信用在他們之前無數次的詐降和反覆中早就已經被消耗殆盡。
面對他的笑話,那老副將咧開了嘴,用匈奴話回答道:
“屎!”
“準備突擊!活馬全部都殺了!我看馬全死光了他們拿什麼擋!”
活下來的人已經準備好被大卸八塊了,但沒有人對老副將的迴應有什麼不甘。他們有的開始流淚,那不是害怕,而是因爲留下了不少遺憾。
直到雷霆一般的馬蹄聲突然鳴響起來。
這簡直就像是崩裂般的聲音,如果說那一個字的迴應是滿腔輕蔑心情突破胸膛時的崩裂,那這雷霆一般的震動就是鐵蹄撕裂大地的崩響。
山谷在迴響。
大地在迴響。
老副將看着最前方的騎兵揹着鷹飛之旗衝入關隘,咧開嘴地又補了一刀。
這一次,他用的是鮮卑話。
“你們該吃/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