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 她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塵世走筆。當她的腦海一片狂沙,驕陽當頭,他就像大片雲朵適時遊移在自己生活的上空, 帶來陰涼。雖然她知道他最終會離去, 可是她還是貪念這一刻的陰涼和舒心。
每天她都會抽出時間和塵世走筆聊上一陣子。她漸漸地把地點從網吧搬至家裡, 堂而皇之, 毫不隱諱。有一次, 江湛遠站在書房門口一會兒,似乎有什麼話想和她說,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繼續低頭臉不紅心不跳地打下發給塵世走筆的信息。
從余光中她看到,江湛遠張了張口, 覺察到她的漠然, 又閉上嘴悄悄掩上門出去。看來, 他真的沒什麼話要和她說,甚至連首先攤牌的勇氣都沒有。那段時間, 晏初曉知道他很忙,他答應了Jessica當她在其他城市裡開音樂會的搭檔,忙着和她排練,忙着和她琴瑟合鳴,忙着彌補他倆缺失三年的獨處時光。他可以藉着工作的名義繼續和那個女人明目張膽地來往, 而自己只不過多了一個能聊心事的異性, 爲什麼要有負罪感?
可是不知怎麼的, 從江湛遠進門到他離去, 她一直停留在預備發給塵世走筆的那一行話語上, 反覆地刪了又打,眼角一滴淚將落未落。最後在塵世走筆一連串“你怎麼了?你還在嗎?”追問下, 她才終於清醒,那一點淚被睫毛掛住了,一抖,沒了。她冷靜地打着:我沒事,只不過剛纔走神了。不好意思。
塵世走筆很好奇:用不着不好意思,直接把你剛纔走神的事告訴我就行了。
難得現在還有一個人能細緻地關心她內心的動態,晏初曉幽幽地打下:爲什麼結婚時明明進的是教堂,而出教堂後卻輾轉進入了墳墓?
怕他不理解,她補充到:不是有過這樣一句話嗎,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塵世走筆另闢蹊徑:在解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願不願意先聽我講一個故事?
和塵世走筆接觸了有一段時間,晏初曉發現他很智慧,每次都能講出一番能讓她心悅誠服的道理。而這些道理充滿新意,獨到不俗,讓聽的人有如醍醐灌頂,這也是吸引晏初曉的地方。她會心一笑:準了!
塵世走筆講述了一個充滿哲思的故事:
一位美國的電力工程師被通知到維琴尼亞山上的電塔修理電力障礙,於是清晨就出發了。電塔在很遠的山上,開車八小時才抵達那座山,在山裡繞來繞去,就是找不到那座電塔,天色逐漸暗下來,終至完全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山上既沒有人家,也沒有燈火,他心裡愈來愈着急,心裡想着:不要急着找電塔,應該先找到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一切等天亮再說。
正這樣想的時候,趁着月光,竟看見遠處的山頂上有一個高的十字架,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他欣喜若狂,立刻驅車往十字架的方向開去,靠近了,才發現是一座在荒山的教堂,裡面並無燈光,門也是鎖着的,無法進入教堂借宿,朋友把車停在教堂旁邊,安心地睡着了。“因爲心裡覺得上帝就在身邊,那一夜睡得好極了”。
在鳥聲中醒來的朋友,探頭一看,才發現不得了,原來他的車子停在一片公墓的中間,四周全是墳墓,墳墓上都是十字架。
晏初曉耐心地看完這個故事,領悟道:你是想說,教堂和墳墓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有着十字架,在月光的照耀下,墳墓也是教堂。
塵世走筆:不錯啊,領悟得挺到位的。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教堂和墳墓是同時存在,許多教堂就建在墳墓旁,就如同你所說的婚姻。照耀着視爲教堂般神聖的婚姻上方的月光,也同樣照耀在視爲墳墓的婚姻上。這個世界是如實地顯露着平等,沒有分別的真相,只是人心的嚮往,使世界也不同了。
他說的太博愛了,晏初曉有點恍惚:你的這些話像是傳教士說的。我境界不高,到達不了你說的那種層次。
塵世走筆:坦白說,我也到達不了。說給別人聽是一套,自己做起來又是一套。不過,謝謝你讓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從現在起,我會努力做到不讓我的婚姻從教堂落到墳墓,讓將來和我結婚的女孩子不會再考慮這方面的問題。我會和她安心生活,幸福安定,夜晚和她一起在被視爲的墳墓的婚姻墓穴裡擡頭看月色,看星星……
他說的太美好,晏初曉的內心充溢着不經意間涌上的感動,真摯祝福到:將來和你一起走入教堂的女孩子一定會一直幸福下去。祝願你能找到那個也能帶給你同等幸福的女孩。
她發完這行字,對方猶豫着,沒有發給她相應的迴應。
她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說錯什麼地方。片刻遲疑間,塵世走筆:你現在幸福嗎?
這句話擊中她內心的最柔軟的部分。她現在不幸福,已經不幸福很久了。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狀態。想到這,無處排遣的疼痛,又開始啃噬她的心。晏初曉噙着薄淚,倔強着:我很幸福。
塵世走筆有點黯然:那就好。
像是有滿腔話語被生生吞下去,最後他濃縮地補充到: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幸福,你一定要讓我知道,好嗎?我不是咒你不幸福,只是想在你無助的時候第一個幫助你。
其實他用不着解釋,他的心意,她都懂。晏初曉肯定地回答:好,我答應你。
這一天,她發現“你現在幸福嗎?”這個問題,原來是這麼安靜而哀傷。
與她的不幸福背道而馳,雨薇卻漸漸重歸幸福。晏初曉終於在一天發現雨薇重拾幸福的起源。
那天傍晚,她來到六師兄的公寓。沒有預兆,只是突然襲擊一下。晏初曉看見門虛掩着,便計上心頭。她輕輕地推門進去,預備嚇雨薇一大跳,給她一個不關好門的教訓。
晏初曉聽見廚房傳來動靜,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卻與正端着菜走出來的六師兄迎面相撞。
兩人都被這意外弄得大驚失色,臉色蒼白。看來人嚇人,比鬼嚇人還厲害。
俞少勇功底還不錯,只把晏初曉撞到地上,自己紋絲不動,而且預防意識特別強。見一不明物體朝自己撞來,他將那盤菜往高空一舉,擺出董存瑞炸碉堡的架勢,那盤菜愣是穩穩當當的,連湯都沒撒出來。
回過神來,他將那盤倖免於難的菜小心翼翼放置桌上,問道:“小師妹,你怎麼來了?”
晏初曉驚魂甫定道:“就是突然來襲擊,原本想嚇嚇雨薇,倒被你趕上了。對了,雨薇人呢?”
“還好意思說?這麼大人了,還盡做些像小孩的事!”俞少勇笑着搖搖頭,繼續答道,“雨薇,她這幾天都去找工作了,6點鐘回來吃飯。小師妹,你來的正好,待會一起吃。”說完,又轉身去廚房端菜。
“雨薇找工作,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啊?”晏初曉嗔怪道,她跟着去了廚房,問道:“六師兄,你怎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本來她只是隨便一問,可是看到俞少勇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弄得滿臉通紅的樣子,晏初曉心裡有了點眉目,調侃道:“六師兄,你最近好像常來做飯呵!對雨薇也挺上心的,你……你是不是……”
似乎猜到晏初曉要不懷好意地說出他心裡話,俞少勇趕忙堵住她的嘴,吩咐道:“別瞎想,拿碗筷去!”
晏初曉端着碗筷,一臉壞笑坐到桌旁,繼續試探:“師兄,你是不是喜歡上雨薇啦?”
“胡說什麼?你和雨薇都是……都是我妹妹,我不可能……喜歡自己妹妹的。”一番理直氣壯的話語被他說得結結巴巴,底氣全無。
不招是吧?晏初曉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人。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突然板起臉,加重口氣責備道:“六師兄,你怎麼做這道菜啊?雨薇看見肯定會恨死你,你這不是故意招起她痛苦的回憶嗎?……”
六師兄被她這大驚小怪給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慌張問道:“是哪道菜啊?”
晏初曉睃了他一眼,賣起關子:“哎,算了算了。反正不知者無罪,待會我會跟雨薇解釋的,再說你不是把雨薇當妹妹嗎?她肯定不會怪你,罵你,只不過對你以後有了芥蒂,把你和李穹那小子當作一丘之貉。誰叫你做了這道菜,偏偏就是李穹追求雨薇時的拿手好菜?”
最後一句話把六師兄嚇得不輕,他一臉緊張,懇切道:“小師妹,你別逗師兄了。快告訴我,是哪道菜吧?”
“緊張雨薇對你的看法吧?”晏初曉突如其來一問。
“嗯!”俞少勇不知是計,還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不承認喜歡雨薇?”晏初曉笑眯眯地單刀直入。
看來躲不過去,俞少勇只得承認:“你都看出來了。那就別耍師兄了,快告訴我是哪盤菜吧。”
晏初曉還不滿足,抓住把柄,饒有興致問道:“師兄,你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
俞少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坦白道:“很早。從我剛開始跟着師傅學功夫起,我就一直暗暗喜歡她的。”
他這句話讓晏初曉大吃一驚。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原來晏爸一直都弄錯了,六師兄從頭至尾喜歡的是雨薇。難怪隔離期間雨薇給她打電話,他會在一旁看,難怪雨薇來她家裡蹭飯,他就會搶着幫自己打下手,還有接晏爸的班,繼續開跆拳道館,估計也是爲了能繼續看到雨薇……
一切都知曉後,晏初曉覺得好笑。她嗔怪道:“你也真是的,怎麼也不表白?不給自己一次機會?你還真能忍,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李穹後來居上,追走雨薇!”
“雨薇,她是那麼好,那麼完美。而我很平凡,能有和她說話的機會就已經足夠了。我怕給不了她要的幸福,所以……”六師兄神色黯然。
“那李穹那個混蛋就給得了她幸福?”晏初曉有點惱火,她看了看六師兄,正色問道:“師兄,你是不是打算現在也不表白出來,一直暗戀下去?”
看到他默然,不置可否的樣子,晏初曉氣急敗壞道:“六師兄,你怎麼這樣?挺爽快一人怎麼到了感情這塊就這麼硌澀?我不管,這次你無論如何都得向雨薇表白,不能再錯過她了。”
“我不知道雨薇現在對我的想法。我怕一旦我全部說出來,她會不高興,說不定連朋友也做不成。”俞少勇猶豫着。
不知從哪兒涌上一股勁,晏初曉鼓勵道:“誰說你表白,雨薇會不高興?你就是對自己不夠自信,顧忌這顧忌那的。這些天,你不都看到了嗎?雨薇和你在一起,不是一直都很高興,神采飛揚的嗎?對了,她還和我說過,你是挺實在的人,適合做丈夫。我現在有九成把握,雨薇肯定也對你有好感,你們倆能不能成,現在就看你主動邁出那一步的勇氣。六師兄,抓緊時間趕快表白!你不會沒有勇氣到讓女孩先對你說喜歡你吧?”
俞少勇忙不迭答道:“不會不會………”他最後用徵詢的語氣問道:“那我就和她表白了?”
“趕緊點,別再錯過了!”晏初曉笑着告誡道,邊拿起筷子搛菜。
她的筷子被俞少勇一把打落了,他不依不饒:“等雨薇回來再吃。對了,你說的那盤菜到底是哪盤?你也趕緊點告訴我!”
晏初曉吐了吐舌頭,奸笑道:“還信呢?我要不這麼說,你能把心中的秘密都告訴我嗎?”
他們坐了一會兒,看見牆上的鐘都已經超過六點了,而雨薇還未回來。俞少勇進廚房熱湯,而晏初曉站起來,預備給雨薇打電話,卻看見手機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狐疑着,她接聽了電話,竟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晏初曉看了一眼正在廚房忙活的俞少勇,神色冷峻地徑自走到窗戶旁邊,壓低聲音道:“是你?你想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