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她是被一聲聲親切的女聲給喚醒了。像是沉沉地睡了一個世紀, 晏初曉睜開惺忪的眼睛,驚詫地看着眼前這個笑容可掬的售票員。
“小姐,已經到站了。”售票員笑着提醒道。
她環顧四周, 周圍的座位已經空無一人, 這才反應過來, 自己是坐在通往L市的長途車上。晏初曉不好意思地忙道歉, 便拎着行李下了車。
她還是沒有依約在下午5點鐘趕到家。這一覺睡過, 她像是被歲月輪迴了數遍,醒來後,仍是半夢半醒, 不問年歲,不問魏晉的狀態。
頓住腳步, 晏初曉打量着夜色中闊別三年的L市。這座城市像是一艘正在疾駛的通宵尋歡的豪華郵輪, 歌舞昇平, 仙樂飄飄,說不完的繁華千丈, 道不盡的溫柔旖旎。
所謂近鄉情怯,就是忽然發現眼前的一景一物渾然不似念想中樣子,好像在哪一處走樣了,但又說不上,總之, 讓人心底怯生生的, 親近不了。恍惚中, L市變了, 漸漸失掉了原有的音樂味道, 被年歲磨掉了特色,抹掉了天資。它從一個清水出芙蓉的少女蛻變成珠光寶氣的貴婦, 有着和別的城市雷同的繁華奢靡。不能說是退步,只是韻味盡失,感覺沒了。
不僅如此,她居住過十幾年的四合院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四周已經建起了一幢幢趾高氣揚的高大建築,四合院被欺負得厲害。那條她年少時常常散步過的河流沿岸,建起了高樓,出租成一爿爿店面。河流沒有了洶涌澎湃,獵獵江風的氣質,它靜謐下來,被商業區,大樓鎖進了閨房,倒有點像湖或是池塘。
剛剛踏上她曾生活過的這片熱土舊地,晏初曉就跟舍舟登岸一樣,雙腿和腦子還有一點不着實的感覺。
她還沒晃悠個夠,就被疾駛經過身邊的一輛黑色轎車的尖利喇叭聲打斷了思路。車子緩緩停下來,示威性地截住了她的去路。
晏初曉怔了怔,認清了來人,登時臉就掛了下來。她沒有理會,旁若無人地繞道而行。車子依舊跟着她慢慢前行,這時他開口了:“上車,我有話要和你談。”
見她固執地依舊悶聲不吭地前行,江湛遠冷峻道:“晏初曉,你別鬧得我們倆像剛剛拌嘴的夫妻似的。要辦妥離婚手續,我們倆遲早要講話。麻煩你配合我一點,像個成人一樣把事情辦好!”
若是擱在以前,他的話語會激怒她。但是此刻面對這個即將手續辦妥後的甲乙丙,晏初曉停住腳步,冷漠道:“說吧,你有什麼話要說。”
火爆脾氣的她現在居然能做到不動氣,讓江湛遠很意外。這下,他倒不像個成人,支支吾吾道:“爸……你爸不是說,要你在今天下午五點鐘前務必到家嗎?……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最後那句話,他稍稍帶點底氣,質問道。
晏初曉“哼”了一聲,漫不經心道:“那又如何?我就是明天到家,我爸也不會對我怎麼樣。我和我爸有着至親的血緣關係,即使打碎骨頭還連着筋,關係牢固不是你這個外人三兩句就能離間瓦解的。”
“外人”二字將他撇得乾乾淨淨。江湛遠咽不下這口氣,先動怒了。他急赤白臉道:“我沒有你想得那麼陰謀詭計!外人?當初你去新疆那會兒怎麼不把我當外人?還腆着臉跟你爸說你要和我一起出國!晏初曉,我們倆之所以現在還拖着沒離成婚,落下這麼多麻煩事,都是你的過錯!當初你倒輕鬆,走得很利落,不錯啊,把爛攤子都推給我這個外人身上,讓我幫你圓謊。這些年我都做到了,義務也盡完了,現在輪到你,離婚這事,你自個兒去給兩家老人都解釋明白!”
晏初曉耐心地聽完,舉重若輕道:“行,我自個兒會好好解釋清楚,不會牽連你,也不勞你費心。”她瞟了一眼餘怒未消的江湛遠,淡淡地問道:“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勞駕別擋着我的路。”
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讓他頓時啞口無言。江湛遠硬撐道:“不牽連我,那最好了!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幾年你爸身體不太好,你解釋時最好注意措辭,別讓他老人家動怒,傷了身體。還有,今天你沒有依約準時回家,不想讓你爸血壓高的話,奉勸你找個藉口,迂迴解釋一番!”
見晏初曉遲疑瞬間,他清了清嗓子,理直氣壯提議道:“藉口現場倒有一個,你就說坐我的車回來的,路上碰到堵車,還吃了一餐晚飯,所以才這個點到。”
“這個藉口還挺好的嘛。”晏初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落井下石慣了嗎?怎麼,這回不想看我被我爸狠狠教訓?”
“我從來就沒有落井下石。有些事我是不得已才走到那一步的。”江湛遠鄭重澄清,緩和口氣道,“其實,不管是上次你走時撒的謊言還是這次編的藉口,能把我牽扯進來,我還是挺願意接受的………”
“可是我不願意。”晏初曉驀地打斷,冷冷道,“也不會再接受的。抱歉,江湛遠,上次無辜連累你,是我的失誤。這回,我不會再犯錯,不會再和你有半點牽連,說不清;也請你趁早打消你心裡的那些可能。”說完,不顧他有什麼反應,她徑自拖着箱子朝不遠處的家走去。
被晏初曉戳中心事,搶白一番,江湛遠全身的血像是凝固了似的,木然地注視着她不會回頭,執着前行的身影。許久,他露出點嘲弄的笑容,嘲笑自己,江湛遠啊江湛遠,瞧,你又做了一件蠢事,你怎麼會這麼沒有理智,沒有自尊?註定喚不回的心,你還挽留什麼?
他收斂乾淨笑容,面無表情地緊踩油門,風馳電掣般超過她,同樣的漠視。
鎖好車,正好碰上剛剛抵達的晏初曉。江湛遠不看她,冷峻着臉先行進了院子。
當他們一前一後進去時,晏初曉就被大廳裡的陣勢給唬住了。比想象中的六大師兄圍剿局面更嚴峻,這次簡直五嶽壓頂,雷電滾滾。廳內,晏爸,江湛遠爸媽,爺爺不約而同眼睛雪亮地看着她。
晏初曉臉色慘白,怯怯地喊道:“爸,爺爺,江爸爸,江媽媽。”喊完後,她心裡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反正還有個墊背的,自己不至於成爲衆矢之的,死的太慘。
爺爺先給她吃了一個定心丸,站起身,熱情招呼道:“初曉丫頭回來了?快過來讓爺爺好好瞧瞧,三年不見了,我看看孫媳婦有啥變化,長個了沒有?”
晏初曉訕訕地上前,步履艱難。這時,江爸爸呵呵笑道:“初曉啊,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們做長輩的,纔不敢回L市?你這個鬼靈精怪,把我們都騙了,整個一出聲東擊西!”
“啊?”她一陣驚詫,不好意思地問道,“爸爸,你都知道了?”
“前幾天湛遠都和我們說了,你去新疆當志願者的事。我聽了當場就懵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原來被你們小兩口給忽悠了。”江爸爸依舊樂呵着,好像不知道她和江湛遠要離婚的事。
晏初曉看了一眼身旁的江湛遠,他一臉的無所謂,漫不經心,帶着淡淡的笑。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江爸爸的話,只好囁嚅道:“對不起。”
“傻孩子,說什麼對不起啊。你去新疆當志願者是好事,是爲國家做貢獻,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喜歡還來不及,怎麼會責怪你?”爺爺包容地笑道,摸摸她的頭。
“親家,讓你們見笑了。這丫頭,就是不懂事,做什麼決定都是自己拿主意,半點都不和大人商量,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操盡了心。”深諳內情的晏爸話語雖軟,但眼睛嚴厲地盯向晏初曉。
有殺氣,她止不住打了一個冷戰,知道老爸的眼神意味深長,有“待會兒慢慢算帳”的意味。
晏爸若有似無地發難道:“怎麼這個點回來啊?不是叫你五點前回來嗎?你好意思,讓一屋子大人等你吃飯!”
這一問,晏初曉臉上掛不住,搜索枯腸地找尋藉口,慌亂之間,她指着江湛遠,衝口而出:“哦,我坐他的車回來的,路上堵車,我們在路上吃了晚飯,所以才這個點回來。”
一口氣說完後,她在心裡連罵自己丟人,居然將剛纔斷然拒絕的藉口一字不差地搬來運用。心裡雖這麼想,但她表面裝得理所當然,說出這番話臉不紅心不跳的。
江湛遠一陣愕然後,不由暗自好笑。他戲謔地承認:“對,我們一起回來的。堵車,吃晚飯,這些都沒落下,而且整個路上磨難重重,狀況百出。”
長輩們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當小兩口之間開玩笑。
在爺爺的堅持下,撒謊吃過晚飯的晏初曉也坐到了飯桌上。她不好露出自己飢腸轆轆的樣子,只得裝模似樣地搛一些素菜嚐嚐。
正當她盯着不遠處一隻雞腿出神時,一直沉默的婆婆突然問道:“初曉,結束了新疆的志願者工作怎麼想到去G市醫院工作,而不回L市原來的工作崗位呢?”
鐵觀音果然不簡單,一出口就是有深度的問題。晏初曉正犯難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間隙,江湛遠替她答道:“媽,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決定了在G市發展,她當然隨我一起留在G市。”
他說出這番話完全是波瀾不驚,一副“閒看雲捲雲舒”的狀態。晏初曉雖然聽着彆扭,憋悶,但總算不需要自己絞盡腦汁來回答,便輕舒一口氣。
鐵觀音不動聲色地盯着事事和自己擡槓的兒子,不悅道:“怎麼,這三年在全國各地招搖夠了?現在終於肯安心呆在一個地方了!”
首先嗅出火藥味的江爸爸小動作地拉了拉妻子,笑着打圓場道:“親家,我們家湛遠打小就是個不安分的主,他媽沒少爲他操心,這會兒發牢騷呢!幸好初曉回來了,終於可以管住這個臭小子。”
晏爸尷尬地笑道:“湛遠是個好孩子,沉穩懂事,孝順有禮。應該說要他管着初曉,初曉她玩心太重了,隨性而妄爲!”
“親家,你太謙虛了。在我眼裡,初曉這孩子渾身都是優點,你說的那些應該換個說法,說她活潑,富有朝氣。有初曉當媳婦,簡直百裡挑一,是我們老江家求也求不來的福氣。”江爸爸讚不絕口。
爺爺錦上添花道:“我說你們兩個都不要相互謙讓了。我說句公道話,這兩個孩子都不錯,金童玉女,天生絕配。就像秤不離砣,公不離婆般瓷實。我第一眼看見他們兩個小人,恍然大悟原來傳說中的夫妻相就是這樣的。”
爺爺的這番誇大風趣的話語引起席上所有人的笑聲。晏初曉也尷尬地笑了,玉女,這麼矜貴的詞語,頭一次被人順其自然地套在她身上,有點不自然,也有點眩暈。
“初曉啊,這回回來了能幫爺爺實現一個夢想嗎?”爺爺殷勤地問道。
“爺爺,看您說的,還跟我用‘幫’這個字眼,只要您一聲令下,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她一高興,江湖氣表露無遺。
“爽快!”爺爺不由豪邁地與她碰杯,興致勃勃道,“初曉丫頭,今年年底讓爺爺我抱上曾孫子吧!”
果然迷魂湯不是這麼好喝的,玉女瞬間背上生孩子的重任。
晏初曉的笑容霎時僵在臉上,文不對題地小聲問道:“您不是已經有孫子嗎?”
“初曉啊,曾孫子並不是指孫子,兩者不衝突。明白嗎?”爺爺耐心地強調,“你看,如果你給爺爺帶來曾孫子,咱們江家四世同堂的夢想就實現了。過年過節,湊到一塊兒,人丁興旺,多喜慶多熱鬧呀!”
“初曉,你和江湛遠是應該考慮‘造人計劃’了。有了孩子,你們兩人就會擔負起更多責任,將更多的心思放在家裡。這樣也省得有些用心不良之人惦記着拆掉你們這個家。初曉,你要想明白。”婆婆語氣嚴肅,話裡有話。
她的話音剛落,江湛遠就置若罔聞,大動作地倒酒,勺湯。晏初曉則面有難色地低頭用筷子撥弄碗裡的菜,不作聲。
“抱孫子一件喜慶的事,你扯那些有的沒的幹什麼?”江爸爸笑着接過話茬,想解決此時的尷尬,“沒影的事,你又瞎操心了吧。”
婆婆正色道:“你以爲我捕風捉影?老江,你自個兒心裡清楚,這麼多年夫妻了,我會說些沒有根據的話嗎?我這是給他們小兩口提個醒,好防微杜漸……”
婆婆的話還未完,爺爺鄭重打斷:“兒媳婦,你和言中爭論的話回家再談。這兒是親家公的家,別失了禮數!”他轉向晏爸,笑道:“親家,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哪裡的話,一家人,還客氣什麼?”晏爸訕訕地笑道,“初曉有什麼錯,你們做長輩的理所當然指出來,替我好好管教一番。”
他轉向發怔的女兒,嚴肅下命令道:“初曉,以前的事都不追究了,回來了你就好好盡好你做媳婦的本分,和湛遠好好過日子,今年年底前必須得要孩子,不能再拖了!”
晏爸的話語有如金石,擲地有聲。字字句句都抨擊在晏初曉的心尖,如錐般尖銳有力。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堅定地拒絕:“我們不會再有孩子,在三年前,我和江湛遠就已經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