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想過在這樣的時節離婚, 年華正好,芳菲盡染。四月,有着鑽石般明亮的光澤, 又有水晶般晶瑩剔透。身後的花樹, 長長的枝椏伸展過來, 重疊綻放的潔白花朵, 有着細細的粉末花蕊。天空是透亮的深藍, 大朵白雲,頭頂上偶爾有鳥聲像光束一樣掠過。
在這人間四月天裡,她卻要離婚, 在春天裡葬落花。還是這條通往民政局的路,心情卻不再如六年前那般洶涌澎湃。帶着即將散場的沉靜, 她從容走在這條路上, 如同趕赴去完成一件必須完成的公文。
江湛遠將車緩緩停下, 深吸了一口氣。在很遠處,他就已經瞥見了她的身影。她竟然提前先到了。看來自己對她的留戀挽留, 真的成爲她的負擔,她迫不及待地想甩掉。
他終於朝她走去,努力不看她的眼睛,平靜道:“進去吧。”
晏初曉沒有做聲,跟着他拾級而上。在進入大門的那一刻, 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竟然是她曾經用過的鈴聲, 宮崎駿電影《千與千尋》裡的輕音樂《不論多少次》。
很惱火, 他究竟什麼意思?他憑什麼用這支鈴聲?這個傢伙明目張膽地用着這支她最愛的鈴聲, 和Jessica到底通過多少通電話?
他絲毫沒有顧忌到鈴聲響起,依舊不疾不徐地朝大廳走去。而這支清亮, 有如露滴的鈴聲依然不緊不慢地響着,引起不少人的側目。
晏初曉只覺得刺耳,叫住他,沒好氣地提醒:“喂,接電話吧!看來她都等不及了。”
江湛遠反應過來,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鈴聲響了。他止步,拿起手機,看到了來電顯示,解釋道:“是我爸來的電話。”
晏初曉不置可否,淡淡地看着他接起手機快步走到門外。玻璃門外的他顯得着急,爲難,不停地走來走去,胸脯一起一伏,像一隻加了蓋子的茶壺。
看來出了什麼事,晏初曉也快步走過去,脫口問道:“怎麼了?”
“爺爺……爺爺他今天早上突然暈倒了,現在在醫院裡搶救。”他的聲音像是激流中的一片葉子,失去了往日的平和,變得焦灼不堪。
“那還傻站着幹什麼?趕緊去醫院呀!”晏初曉聽了,也心慌了。
江湛遠擡眼看她,下定決心道:“這樣吧,我先和你儘快辦完手續,再趕往醫院……”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知道輕重緩急?”晏初曉氣惱地打斷,跺腳道,“離婚哪天都行,現在爺爺最要緊。走,現在我們立刻去醫院!”
說完,她徑自拉起江湛遠的胳臂快步朝車門走去。到車門時,她才反應過來,便尷尬地放下他的胳臂。江湛遠也察覺了,他默默地幫她打開車門,沒有多作言語。
趕到醫院時,爺爺已經送進急診室,江湛遠的爸媽正在走廊裡等着,急得來回走動。江湛遠率先上前,急忙問道:“爺爺,怎麼樣了?怎麼會突然發病呢?以前身體不是一直很健朗的嗎?”
“別急,爺爺已經送進去搶救了,醫生打保票說沒問題的。爺爺就是突然受了刺激,加上原先就有心肌梗塞的老毛病,所以,今早不知怎麼的就突然昏了過去。”江爸爸勸慰道。他看到跟上前的晏初曉,溫和招呼道:“初曉,你來了啊?”
“爸爸,媽媽。”晏初曉怯怯道。
江爸爸應了一聲,而鐵觀音譏諷地問道:“來了?你不是急着要去離婚嗎?這可怎麼辦好呢,耽誤了你寶貴的離婚時間?要不,這樣吧,我在這裡給你陪對不起。”
“別,媽媽,您別這麼說。”晏初曉趕忙阻攔,內疚道,“是我做錯了,對不起。”
“媽,這事怨不得初曉。爺爺昏倒,大家都沒想到,是個意外,不能算到初曉頭上。”江湛遠看不過母親的陰陽怪氣,幫腔道。
“意外?江湛遠,你就這麼偏袒你媳婦嗎?爺爺從小看你長大的,把你疼在手心裡,你現在居然說出這麼不孝順的話語,還有沒有良心?”鐵觀音指責道,“知道爺爺爲什麼會昏倒嗎?就是因爲你們兩個執意去離婚,才刺激到他老人家的!”
鐵觀音又看向晏初曉,橫眉冷對道:“晏初曉,你剛剛從新疆回來沒多久,就非得把這個家鬧得翻天覆地嗎?”
“對不起。”除了這句話,她想不到怎樣表達自己內心的歉意。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離婚這件事傷害到爺爺。
“媽,離婚是我和初曉兩人之間的事,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傷害旁人。現在爺爺出事了,我們都很難過,你要是怪罪就怪罪我吧!”江湛遠鄭重道。
“冷酷自私的傢伙!從頭到尾,你心裡到底還有親人沒有?”鐵觀音忿忿道。
“夠了!都少說一句!這都什麼時候了,爺爺還在急診室裡搶救,你們倆還有閒情逸致來吵架!誰要是再大聲一句,就給我回家去!”江爸爸斥責道。
他的話音剛落,急診室的燈就熄滅了,幾個醫生出來了。
“韓醫生,我爸情況怎麼樣?”江爸爸忙上前問爲首的一個醫生。
韓醫生邊摘下口罩,笑道:“老司令情況比較樂觀,過半個小時就會醒來,待會兒安排住進病房,你們就能去看他。這次能很快脫離風險,多虧了老司令身體底子好,但是以後你們都不能氣他了,凡事都順着他,不要讓他老人家受到刺激。”
“那是,那是,一定不會再讓我爸生氣的。”江爸爸忙不迭地答應。
“謝謝你了,韓醫生。”鐵觀音和江湛遠致謝道。
“不客氣。”韓醫生突然瞟見一旁正惴惴不安的晏初曉,熱情地問道:“晏醫生,什麼時候從新疆回來的?聽說你留G市人民醫院了。”
怕實習期間帶自己的導師說出以前在這裡發生的往事,晏初曉忙答道:“回來有一陣子了,謝謝您,韓老師。”
“待會兒爺爺醒了,你好好陪他說說話。”韓醫生意味深長叮囑她一聲,就先行離開。
在病房裡,爺爺慢慢地睜開眼,就朝晏初曉招招手道:“初曉丫頭,過來……”
晏初曉走上前,握住爺爺的手,輕聲問道:“爺爺,您還好嗎?”
見爺爺慈祥地笑着點頭,她突然覺得心痛,眼睛不由溼潤了,肯定道:“爺爺,您一定會好起來的,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壽比南山的!”
“活一百歲,那豈不成了老怪物了?”爺爺蒼白地笑道。他盯着晏初曉,驀地問道:“初曉丫頭,剛剛和湛遠辦完離婚手續啦?”
晏初曉忙搖頭道:“沒,還沒辦。”
“不過遲早會辦的,你鐵定了心要和湛遠離婚,不再打算當我的好孫媳婦了。看來我們爺孫倆的緣分就要盡了,我和這個世界的緣分也要盡了。”爺爺悲涼地說道。
“爺爺,您別說喪氣話了,我聽着心裡難受。”晏初曉揉了揉眼睛,帶着點點淚花笑着說:“您多想想開心的事,有希望的事,很快身體就能康復的。”
爺爺呵呵地笑道:“我老人家半生戎馬,槍林彈雨中過來,對死字從來就沒皺半點眉頭。多虧黨的政策好,老了不愁吃不愁穿,享點清福等死。現在對於我來說,最開心的莫過於能死前抱上曾孫子。”
晏初曉沉默了,半晌,安慰道:“爺爺,你要好起來,好起來,什麼都有希望,就能抱上曾孫子的。”
“那我好起來,你和江湛遠就能讓我抱上曾孫子?”爺爺眼睛一亮。
晏初曉一怔,不知怎麼的又繞進去了,忙辯解:“不……不是,不是這個意思,爺爺……”她面有難色道:“爺爺,您說的這個有點難,我辦不到。”
“有點難?那好,爺爺不勉強你,出個簡單的,你就最後滿足我這個老人家的願望吧!”爺爺退而求其次。
她總有點不好的預感,便遲疑地問道:“我試試看。”
“你能和湛遠別離婚嗎?迄今爲止,你是我見過最滿意的孫媳婦,我很中意你。我老人家時日不多了,想在最後的時光看到這個家不要破,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媳婦,孫女,都在我的身邊,這樣我走了,也能走得安心。”爺爺認真地說道,像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交代後事。
晏初曉爲難着,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
“初曉丫頭,如果你真的不想和湛遠那孩子過下去,堅決要離婚,我不攔了,也攔不住。只是,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給湛遠一個機會嗎?你和他再相處一段時間,就3個月,3個月後,你還是想離婚,我絕不再阻攔了。”爺爺懇切道。
3個月,她在心中反覆掂量,對於她來說,不算太短。3個月,能改變很多事,動搖一個人心也足夠了。這也是她最忌諱的地方,她怕自己會再度陷進去,再度掉進那個往事的網裡。
正當她猶豫空當,爺爺呼吸急促起來,不時捂着胸口。衆人都大驚失色,江爸爸和江湛遠忙跑出去喊醫生,而鐵觀音一把推開晏初曉,邊撫着爺爺的胸口,邊指責道:“你這女人,心腸夠狠的。看到他老人家身體虛弱,你就不能說個善意的謊言,非要刺激他不可嗎?”
這時,韓醫生快步走進來,皺着眉頭道:“不是說過老司令受不了刺激嗎?你們這些做晚輩的怎麼都不愛惜老人的身體?”
晏初曉慌亂地看着這一幕,腦海裡空白一片。看着爺爺依舊殷切的眼睛,她心裡一熱,涌上眼淚,衝上前去握住爺爺的手大聲哭道:“爺爺,我不離婚了,我留在身邊伺候您,除非您趕我,否則我不會走的!爺爺,您快點好起來吧!”
她的這句話像是一粒安神丸,爺爺很快平息下來。他看着晏初曉,緩慢地露出笑容。
韓醫生檢查完畢,笑着搖搖頭:“老司令沒有什麼大礙,癥結都在晏醫生那裡。靜養一段時間,身體就能恢復的。”他轉向晏初曉,笑道:“晏醫生,剩下的任務就交給你了。”說完,就離開了病房。
衆人驚訝地看着爺爺再度精神充沛問道:“初曉丫頭,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不是在哄騙我老人家的吧?”
“是真的,我不離婚,一切等三個月再說吧。”晏初曉認真地承諾,她幫爺爺掖了掖被子,笑道:“爺爺,這下你該安心好好養病了吧?想吃什麼,告訴我,我幫您做。”
爺爺和藹地摸摸她的頭,又看向江湛遠,較真道:“湛遠,初曉,凡事都要有個依據。這樣吧,把你們的結婚證先交給我保管,三個月後,再還給你們。”
“爺爺,不用了吧?你還信不過我們……”江湛遠看到爺爺眨了眨眼,便識趣地住口,乖乖將結婚證奉上。
晏初曉沒計較許多,只是嗔怪道:“爺爺,您怎麼小心眼啊?我晏初曉,說到做到,絕對不會反悔的。”
“只是形式而已。爺爺哪能不相信你啊?”話雖這麼說,爺爺很快就將結婚證緊緊揣到手裡,生怕稍不留神它就會生了翅膀飛了似的。
和晏初曉走出醫院時,江湛遠沉吟着,道:“我爺爺的話你別放在心上,過一陣子,等他身體好了,我會說服他的。”
“不用了,這是我和爺爺的約定,我會遵守的。只不過三個月而已,三個月,很快就會過去的。”晏初曉故作輕鬆道。
“那好,三個月,我們就好好合作吧。”江湛遠也佯裝平心靜氣道,說着,他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見晏初曉沒打算坐他的車,他繼續冷淡道:“爺爺想要我們倆回家住,演戲總得演得像吧。”
晏初曉坐上車,不帶任何情緒道:“回家之前,先送我去趟邵陽賓館吧,我要收拾東西。”
醫院裡,只剩下江言中和鐵心竹陪着江老司令。
側耳聽着外面沒了動靜,江老司令才支撐着坐起來。
“爸,您別亂動。想喝水的話,吩咐我就行,您還是乖乖躺着吧!”江言中趕忙扶着父親。
江老司令重新躺下,毫不含糊地提出要求:“言中啊,我想吃咱們家旁邊那條街的蔣記豆腐腦,你快去幫我買吧。”
“好,我這就去。”江言中毫不猶豫道,轉向妻子,“你先在醫院裡陪着爸,我去去就回。”
鐵雲竹點了點頭,目送丈夫離開後,將眼光投向病牀上神情鄭重的公公,問道:“爸,您留我下來,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