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雨薇時, 她的肚子稍稍大了,但仍是別有韻味。雨薇真是一個愛美懂得保養身材的人,這種時候還不忘穿着防輻射背心在做瑜伽。
她緩緩吸氣, 緩緩吐氣, 扭腰轉頸, 趁空當時, 笑道:“哦?這麼說來, 你們家現在住了四個人。夠熱鬧啊,可以湊成一副牌桌。”
“不是我們家,是江湛遠的家。”晏初曉一絲不苟地糾正。
雨薇狡黠一笑, 打趣道:“但願三個月後,你的立場還像現在這般堅定, 涇渭還是如此分明。是江湛遠的家!”
晏初曉深知雨薇這張嘴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饒人, 現在一時半會兒也堅定不清楚, 乾脆閉嘴,讓時間慢慢檢驗。
杜雨薇沒有深究下去, 而是另闢話題道:“晏子,回來去看過顏行書了沒?”
“嗯,去了。回來當天就去了。”她自然地答道,順手拿起一個蘋果開始削。
許久,雨薇停下襬出的高難度動作, 疑惑地問道:“就沒了?沒發生點什麼?”
感情原來是在等這茬。雨薇越是往曖昧裡想她和顏行書的關係, 她越是要做到坦坦蕩蕩, 簡潔明瞭, 況且他們之間原本什麼都沒有嘛。
“當然什麼都沒有了。我就探了個病, 他就答了個謝,僅此而已。”
雨薇無語地看着她, 搖了搖頭,道:“晏子,他爲了你成這個樣了,你還不感動。看來武館鏢局出身鋼刀利水的心腸和咱真是不一樣哈!”
“怎麼不一樣?都是肉長的唄!雨薇,我這叫該斷則斷,不被其亂。況且,我本來就一身麻煩了,何必要禍害,拖着人家?”晏初曉據理反駁。
“你這不叫禍害,拖着,叫不給人家機會!話都說絕了,直接判出局,顏行書想追你的機會都沒有咯,真可憐!”雨薇感慨道。
“呵,這會兒知道教育我了?你那時還不是照樣鐵石心腸地不給別人半點機會!”她脫口而出。
雨薇的動作果然慢了下來,很快,她漫不經心地笑問道:“你六師兄過得怎麼樣?去年回家過年,沒見到他,叔叔說他回老家相親了,這會兒該結婚了吧?”
“沒有,他現在還單着呢。他一直……”晏初曉說到這兒時,不禁猶豫了。她不知該不該把六師兄仍掛念雨薇的事說出。
雨薇也沒有要聽下去的意思,六師兄的事像一片不幹事的過往浮雲,剎那掠過心頭,了無痕跡。她立馬岔開道:“晏子,今晚留下來陪我吃晚飯,我叫張媽做了一大桌子你愛吃的菜。”
“還挺重視我的。”晏初曉喜滋滋,順口問道,“你們家章市長又不回來吃飯嗎?你都懷孕了,他再忙也要多陪陪你啊!”
杜雨薇面無表情地繼續做瑜伽,緩緩吐出一口氣道:“落得清靜!”
每次提到章之寒不回來時,雨薇總是一副諱莫如深,冷冷淡淡的樣子,但是又看不出他們夫妻之間有什麼不好,這讓她心裡起了疙瘩。正當晏初曉思忖之際,院門口傳來很重的開門關門聲。
晏初曉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雨薇淡笑了一聲,繼續做着瑜伽。
走進來的並不是曹操,而是一個穿黑皮衣白T恤衫,酷氣十足的年輕女孩。女孩往客廳裡匆匆一掃眼,便神氣十足地朝樓梯走去。
“我爸不回來吃飯了,他和我在外面訂了位子。”她邊上樓,邊扔下這句話。聲音像吹氣似的,飄在空中,要讓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捕捉。
杜雨薇依舊死水一潭般的平靜。她從瑜伽墊上起身,拉起臉上寫滿訝異的晏初曉,朝廚房喊道:“張媽,可以上菜了!”
晏初曉不知所措,只得任由雨薇拉着上了桌。動筷子時,女孩吹着口哨下來了,往她們的方向饒有興致看了幾眼。她一側臉,耳朵上戴着的唯一一個水鑽耳釘發出懾人的光芒,如同她張揚獨特的個性。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便揚長而去。
很清楚晏初曉眼光裡的意思,雨薇邊勺湯,邊笑着解釋:“是他的女兒章也,剛從澳洲留學回來。”
“那……那你和她的關係不好嗎?”她遲疑地問道。
雨薇苦笑一下:“有什麼好不好的?後媽和前妻的女兒關係就那樣。”
覺察到晏初曉爲她擔憂,雨薇補充道:“放心好了,她呆不長的,過一兩個禮拜又會回澳洲去。”
她說出這些話若無其事的神情,讓晏初曉莫名地覺得雨薇並不像表面看過去的那樣幸福。如今,她的笑容中無奈,苦澀的成分多了,再也沒有以往的明麗鮮豔。她在努力做好一個繁華背後世故精明的官太太。
不知出於什麼心境,晏初曉突然放下筷子,握住雨薇的一隻手,真摯道:“雨薇,你心裡有什麼苦,一定要和我講啊。”
聽到這句話,杜雨薇錯愕地望向她,臉色蒼白,慢慢問道:“爲什麼會想到和我說這句話?”
“只是……只是覺得你不像以前那麼快樂。好像……好像心裡藏了很多事……”她心裡說不清的奇怪。
沒有承認,杜雨薇笑了,伸出另一隻手在晏初曉的手背上輕拍了幾下,安慰道:“你多想了。我活得挺舒心,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現在孩子也有了。一個女人想要的安定富裕生活,我都有。”她略略思索一下,沉吟道:“嗯……如果還有心事的話,那就是你這個妙手回春,仁心仁德的大夫讓我生產那天能順產,生下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少來,我又不是婦產科的。”晏初曉心情好了點。
“我不管,反正生產那天你必須保我順利,而且必須得是兒子。你可是我的福娃,這些都得給我辦到!”杜雨薇強勢道。
兩人嬉笑之間,晏初曉手機響了。她接起來,聽着手機裡熟悉的聲音,嘴角不由浮起笑容。
她不住地點頭答好,心情大好,忙對着電話那頭道:“康悅,我在雨薇那裡。雨薇,你還記得嗎?”得到回覆後,她把電話遞給杜雨薇,興奮無比道:“雨薇,康悅想跟你說會兒話。”
杜雨薇接過電話聽了一會兒,熱情道:“你們要在夏瑜結婚前開同學會,不如就在我開的微語酒吧吧,和你們大學那會兒的藍莓酒吧格局佈置差不多。明晚,不營業了,我把酒吧借給你們,隨便你們怎麼瘋鬧。………我啊,我就不去了。現在懷了孕,不適合去。……嗯,不用謝,晏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別客氣了。”
晏初曉在一邊聽地心花怒放,等雨薇剛剛放下電話,就像孩童般摟住雨薇的脖子親熱道:“雨薇,你真是太好了,善解人意,仗義疏財,講義氣,夠哥們!”
“行了行了,快放開我,我可受不了你這沒輕沒重的樣子。”杜雨薇拉開她的手,笑道,“你若感激我,就把這些先記下,到時我再好一筆筆討回來。”
同學聚會那天,晏初曉猶豫着是否要叫上江湛遠。從新疆回來後,雖然她沒直接挑明和江湛遠離婚了,但是這個消息已經不脛而走,連久在國外,消息閉塞的Tom姐都已經知道並打電話前來證實過,應該算不上什麼秘密。如果這個時候和他一同出席,會不會很奇怪?
盛裝出門前,她經過江湛遠的房門時,瞥見他正拿着文件和周凱商量着什麼。
“反正我不是同學會的發起人,沒有義務通知他。哼!”
怔了一下,她心安理得地出了門。
走進“微語酒吧”時,她心裡有點小緊張。重新查看全身穿戴整齊,她鄭重走了進去。穿過那條幽暗的走廊通道,彷彿時光在慢慢倒退,重新在搜索她十八九歲那些年。明亮的光一絲一縷地灑出來,熟悉的說笑聲音一涌而出,她頓住腳步,看見了柳暗花明那一刻浮現在她眼前的一張張熟悉的臉。
還看見了她,坐在人羣中當年的晏初曉,只知道哥們義氣,喝酒划拳,無憂無慮的晏初曉。
她含着眼淚笑了。
“晏子,還傻站着幹嘛?就不認識我們了?”林康悅眼尖,率先看見她。
其他人聽見聲音,忙直起身,將注意力刷刷轉向她,不約而同激動喊道:“就等你了,李莫愁!”
晏初曉抹掉淚水,快步走過去,擁住她們。半晌,才放開手,一一笑着辨認道:“小小魚,康悅,常靜,蘇北,Tom姐,還有你,志和。”
袁志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晏子,你變了。以前你肯定會遷怒於人,恨屋及烏,現在居然……呵呵~”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沒有因爲江湛遠的緣故和他交惡。晏初曉打趣道:“你這是誇我還是貶我呢?”
“對啊,袁志和,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常靜快人快語道。
看見晏初曉到酒吧了,杜雨薇的助理晴子走過來,把酒吧鑰匙交給她,簡單做了交接工作,就離開了。
知道酒吧裡只剩下自己人,這些人立馬就像脫了繮的野馬,放開膽子尋歡作樂。林康悅霸佔話筒唱歌,一曲復一曲;袁志和搗她的亂,瞎湊合地亂敲架子鼓;而多動的常靜則在櫃檯調製雞尾酒,非拉着Tom姐嚐嚐她的實驗成果。
剩下晏初曉她們三又開始玩起“寢室經典解悶遊戲”—鬥地主。蘇北一邊抓牌一邊問夏瑜:“瑜,未婚夫是何方神聖呀?前些年都沒聽你提起過交男朋友了,今年怎麼就直接閃婚啦?”
遠在櫃檯的常靜耳朵挺尖,也跟着起鬨:“是啊,小小魚,今晚怎麼不帶過來讓姐們審覈審覈一下啊?康悅的男朋友,我沒功夫理會;你的未婚夫,我倒是很稀罕見,我要看看是哪個小子把咱們寢室最賢妻良母的拐走。”
在臺上正唱得來勁的林康悅也不失時機地唱着《姐姐妹妹站起來》中的一句道:“十個男人,七個傻,八個呆,九個壞,還有一個人人愛。姐妹們跳出來,就算甜言蜜語,把他騙過來……”
“好了好了,你們就別起哄了。”晏初曉笑着將手中呈扇形的牌扇了扇,詭秘道,“我來揭秘啊。小小魚的未婚夫我認識,是市人民醫院外科部的醫生,文質彬彬的,英俊不凡。而且醫術很高明啊,算得上外科部的金字招牌。本姑娘有幸見過一次,貨真價實,和小小魚簡直是天作之合……”
聽着晏初曉滔滔不絕的誇獎,夏瑜臉紅道:“沒有晏子說得這麼誇張,就是挺普通一人,婚禮那天你們就會見到的。”
“哦?挺普通一人?”她們意味深長拖長聲道。寢室裡就這點不好,一旦提及哪位姑娘的婚戀之事,其他姑娘就出奇地統一戰線,神裡神經地開始八婆。以前晏初曉是深受其苦,現在風水輪流轉,逮住寢室長就立馬樂在其中。
衆人一起鬨,夏瑜臉紅地更厲害。她立馬岔開話題問蘇北道:“小北,你找工作的事怎麼樣了?”
蘇北挺善良,解圍答道:“找到了,在崇明唱片公司當策劃助理。哦,和……”她說不下去了,眼睛瞅着晏初曉,尷尬萬分。
晏初曉只覺得“崇明唱片公司”聽着耳熟,沒多在意,徑自端起一杯紅酒啜了一口,但味道很快就不對了。
“和什麼呀?蘇北,咋說話說一半啊?”單細胞的常靜偏偏不解風情地問道。
無奈之下,蘇北和盤托出:“和江湛遠在一起工作。我當他這次新發的鋼琴唱片的策劃助理。”
反正有人先提及,夏瑜也順便問道:“袁志和,你沒通知江湛遠來同學會嗎?”
袁志和最後敲了一下架子鼓,端着一杯紅酒下來道:“通知了。不過只是把話帶到,他沒有當場表明會不會來,說有空就過來瞧一瞧。你們是知道他性格的,可別怨我。”
“看這種情況,應該是不會來的吧。”常靜落寞道。
“他們以前那麼好,怎麼會……”Tom姐還未說完,就被一旁的常靜掐住了手。
她那未說完的話開啓了全場惆悵的沉默。許久,晏初曉起身,打破此間的尷尬,假裝大大咧咧,毫不在乎道:“我要唱歌,謹以此來紀念我們流逝的青春!”
她拿過話筒,坦然自若道:“我就唱王菲的《流年》吧。在座的,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哈!”
袁志和挺配合地操起一個水果托盤,開始嬉皮笑臉地收錢。
晏初曉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唱到:
愛上一個天使的缺點,用一種魔鬼的語言。
上帝在雲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後眉一皺頭一點。
愛上一個認真的消遣,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遇見一場煙火的表演,用一場輪迴的時間。
紫微星流過來不及說再見,已經遠離我一光年。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哪一年讓一生改變。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選擇唱這首歌,只是突然起了時間流淌太快的感慨。韶華似水,似水流年,總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好像眨眼之前,她和江湛遠,還有一大幫死黨在藍莓酒吧裡吃散夥飯。他興奮地向大家大聲承諾,宣佈會和她結婚的豪言壯語還響徹耳邊,死黨們爲到弗萊士酒店吃喜酒揚言要爬窗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再美好的曾經,再汪洋恣肆的青春也經不過時光的流逝。年少的他們長大了,成熟了,被賦予了一個個社會屬性,扮演着一個個角色。天真被歲月帶去,桀驁不馴被時間所代替,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誰又會是誰的過客。當落葉劃過燈紅酒綠的青春街頭,誰又能逃過歲月的無情,忘卻花落無聲?
她的目光穿透不過此間的惆悵別緒,穿透不過酒吧昏暗的光線,更看不見正默默站在迴廊入口的那個清癯身影。
江湛遠定定地望着臺上唱着《流年》,光影深處徘徊,泫然的女子。他知道肯定又是自己的原因勾起她對前塵往事的傷感。不知什麼時候起,她身上有了一種憂傷的味道。一個曾經大笑大鬧,率性天真的大孩子也漸漸學會了悲傷。在他的記憶裡,她就像一屋子的好陽光,有着深邃的底蘊,又有着通透的清澈。
如今他的陽光有了疼痛,而那疼痛是他給的。爲什麼他愛的人都被他深深傷害?他總是逃不過此間劫,一次又一次地葬送來臨身邊的幸福。他甚至覺得自己可笑,他是怎麼矇蔽着心去指責她出軌,要和她離婚,她出走後,卻是止不盡的思念。發瘋似地趕到美國,趕到顏行書的住處,卻始終不敢進去。
他依舊沒有奮起一搏的勇氣。如果他能闖進去決絕地和顏行書來一場決鬥,他就能發現真相,發現她的心根本就沒有遠離,她沒有出軌,他錯怪了她,她去的不是美國,而是西北!
這三年的距離是他造成的。他終於明白他和她隔着的不是入口到舞臺的距離,不是光影昏暗,她看不見他的距離,而是三年的距離,被愛恨掙扎浸泡發酵的時光的距離。
如今,她遙遠。他想觸碰卻夠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