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趕緊去做,需要什麼儘管說,今天這裡所有人員和物資,今天都歸你調遣!”朱八十一連連點頭,鼻子間因爲過於興奮而隱隱有點發酸。
有銅簧做的機關,有艾絨做的火繩。雖然扳機和勾連部件暫時都是掛在側面,沒有像後世步槍一樣置於槍身內部和槍身底側。但整體上,一把真正可以被稱作火槍的東西,終於在自己眼前定型了。而這一天,距離最初兩個靈魂融合那一刻,已經足足過了九個多月,並且中間經歷了無數波折。
然而焦玉接下來的動作,卻看得他的雙目間隱隱有些發麻。只見此人熟練地用鐵鉗夾起一片大約三、四毫米厚度的熟鐵皮,先放在炭爐上燒紅了,然後卷在一根事先打好的鐵棍子上。緊跟着,用小錘指揮着兩名拎大錘的學徒,像奏樂一般“叮叮噹噹”在鐵皮上敲了起來,只用了半柱香功夫,便敲出了另外一根鐵管的雛形。
隨即就是用青銅條進行熱融釺焊的過程,也像行雲流水般嫺熟無比。再接着,內外兩根槍管正反相套的過程稍微費了些力氣,中間不斷要拿銼刀調整內管粗細。待兩個管子嵌套完畢,再重新加熱之後,剩下的鍛合工作就可以交給一臺百十斤力氣的小型水錘來進行,也差不多是一炷香左右時間,就走完了整個過程。
再接下來,就是重新打磨槍膛了。以前工匠們用鑽管法做火銃時,對此事最爲頭疼。即便有了水力鑽臺幫忙,廢品率也一直居高不下。而新來的焦玉師父,顯然並不看好水鑽的用途。只見他先找了個長長的木頭凳子,把半成品槍管架在了凳子左側半段。然後再將一根冷鍛出來的精鋼鑽頭,架在了凳子右半段。拿着木塊和竹條,反覆調整。通過肉眼觀察令槍管和鑽頭基本上保持了同軸。隨即,在鑽頭後半段用皮索連上了一個帶着搖柄的鐵輪,拿手用力一搖,鑽頭就“嗡嗡嗡嗡”地向槍管內部推了進去。
“你,你以前做過火銃?!”朱八十一兩隻眼睛瞪得比牛鈴鐺還大,倒退了幾步,啞着嗓子問道。
“沒有啊!”焦玉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控制鑽頭進程上,用力轉着手輪,頭也不擡地迴應。
“那,怎麼會用這個東西?!”朱八十一卻不敢相信,強壓住心頭的百般滋味,用顫抖的聲音追問。
臥式鑽牀,皮帶傳動。雖然兩樣都只是個小小改進,但整個徐州城內,卻無一人能想得出。包括他這個融合了後世靈魂的朱八十一,還有那個足跡貫穿東西的伊萬諾夫,也沒想到這兩項簡單的技術。
這已經不是突破,而是飛躍了。飛躍的跨度,絲毫不亞於原始黑火藥到朱八十一帶來的標準配方火藥!而眼前的這位焦玉,看起來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元末“土著”。從言談舉止到打扮神情,都與他這個融合了兩個靈魂的朱八十一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正驚愕間,卻聽見焦玉漫不經心地迴應道,“當然是師父教的了。小人不是世襲的匠戶,小時候家裡吃不起飯,就送小人去當道士。結果在道觀裡頭,除了掃地打水做飯擦桌子,就是給小人的那個道士師父打下手!”
“你師父,他,他教你用這個,這個鑽牀的?!”朱八十一聽了,心中越發覺得驚詫,不知不覺間,就有兩行冷汗順着鬢角淌了下來。
大夥都盯着看焦玉打磨槍管,因此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失態。醉心於手頭工作中的焦玉也沒聽出自家都督聲音的變化,兀自低着頭,順嘴迴應道:“他沒教,小人自己在旁邊看會的。他整天擺弄這些東西,根本沒功夫教我!”
“你師父的道號是什麼?他的道觀在什麼地方?”
“歸來子吧,好像就是這個。他的道觀就在小人老家那邊的山上。非常小的一座,後來被雷劈壞了,就廢棄了!”
“你老家哪的?你師父呢?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朱八十一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好讓自己能始終保持清醒。
穿越者,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穿越者。比自己早來了很多年,並且熟練地掌握了一些基礎的機械製造工藝。除了這個答案之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釋眼前兩項工藝的來源。
而焦玉顯然是個一心沉迷於機械製造的匠人,根本不清楚他的師父到底從何而來。聽到朱八十一問,想都不想,就繼續順口迴應,“沒了!道觀被雷劈那天,他打發小人下山去買東西。才走到山腳下,忽然聽見“轟隆”一聲。再回頭,整個道觀都被劈塌了,火苗子竄起了三丈多高。等小的喊了大人一起回去救,師父他老人家早就飛昇了。最後只在廢墟里扒出一大堆廢銅爛鐵,擡到集市上賣了。然後村子中每家分了一點兒錢,倒也吃上了兩三個月飽飯!”
說着話,焦玉開始倒着搖動手輪。將鑽頭一分分從槍管裡退出來,然後將槍管舉到眼睛上,對着亮處仔細檢查,“再磨一遍就差不多了。主要的是焊縫上起了棱,都是銅和錫鉛,軟,比鐵好磨。”
“我來,我來,焦師父,你先歇歇!”黃老歪見獵心喜,一把推開焦玉,將半成品槍管夾在原始臥式鑽牀上,搖動手柄繼續進行內部磨光。
其他工匠也紛紛蹲下身,這摸摸,那摸摸,對着鑽牀和皮帶傳動手鑽嘖嘖讚歎。反倒把焦玉給擋在了人羣外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伸出黑黝黝地大手在自家頭皮上猛撓。
此時此刻,朱八十一哪裡還有興趣繼續觀察工匠們如何學習使用鑽牀?幾乎全部心思都在焦玉的那個死去的師父身上,虛弱地笑了笑,繼續追問道:“那你從你師父哪裡,還學了些什麼東西?他留過圖樣給你麼?造東西的圖樣?!”
“沒了!”焦玉想了想,憨憨地搖頭,“基本上沒有了。師父也做過一個類似的水車,就像咱們這裡的差不多。不過不是自己用,是給村子裡磨面,裡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飛輪兒。他飛昇那會兒,我年齡還小,不太會修。結果沒多長時間,水車也壞了。被村裡人劈開當柴燒掉了!”
“暴殄天物,絕對是暴殄天物!”朱八十一心裡不停地狂叫,恨不能將焦玉的腦袋劈開,看看裡邊到底還藏着什麼有用的記憶。
有很多飛輪兒的水車,就是利用了多個齒輪傳動的水力機械。眼下將作坊裡的水車內部只有三到四個齒輪,效率和可操控性就已經把外邊常見的水車遠遠甩出了一大截。而焦玉師父的水車,居然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齒輪。那怎麼可能僅僅是個水力磨坊?!那分明是一臺工業母機!
“都督,都督?您老這是怎麼了?需要,需要小的把黃師父叫起來麼?”見朱大都督一幅馬上就要發瘋的模樣,焦玉愣了愣,低聲呼喚。此時此刻,他所想的卻和朱八十一完全不一樣。
師父死的時候他還小,這麼多年過去了,原本就很淡的師徒之情,早就被歲月磨得絲毫不剩。記憶裡唯一覺得彌足珍貴的,就是那兩年在道觀裡,自己每天都能吃上飽飯,並且偶爾還能喝上幾口師父剩下的肉湯。
“哦?!”畢竟已經在生死之間走過好幾遭了,眼下的朱八十一,自我控制能力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微微愣了愣,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笑着衝焦玉搖頭,“不用,讓他折騰去吧。他和你一樣,擺弄起活計來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嗯,是!”焦玉又笑着撓了自己腦袋幾下,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只要你留下跟着我幹,什麼條件都可以提!”儘管沒能從對方手裡得到更多的東西。朱八十一還是將焦玉當成了寶貝,笑了笑,大聲鼓勵!
這番惜才之心,明顯超出了整個時代。把焦玉嚇得一哆嗦,趕緊拼命擺手,“不,不敢,小的真心不敢!都督肯賞小的一口飯吃。小的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還敢跟您老人家提條件。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說!別吞吞吐吐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朱八十一經常跟工匠們打交道,知道最直接有效的溝通辦法。
果然,焦玉的口齒瞬間就流利了起來,以連珠箭般的速度說道,“那,那都督您剛纔說的,說封小人做大,大匠師的事情......”
“該記的你記不住,就記住這個了!”朱八十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在對方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的,大聲承諾,“成!大匠師,兼將作坊副管事。黃老歪不在的時候,這裡就由你說的算!”
說罷,看看呆若木雞的焦玉,又狠狠在此人肩膀上拍了一下,大聲補充:“以後火槍和火炮的事情,也都歸你統一負責。我這就去跟黃老歪交代。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讓他全力支持你!”
注1:元末明初,中國的火器製造,明顯有一個驚人的飛躍期。筆者考證不出到底是什麼引發了這種飛躍,就簡單歸咎於穿越者帶來的餘波。當然,這是小說家言,博大夥一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