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以屬下之見,此法可行。”參軍陳基沒注意到朱八十一的表現,接過朱重八的話頭,低聲分析,“自唐代起,揚州便有大量制瓷作坊,所產之瓷,雖然沒有吉、贛兩地精細,華美也不如汝窯、鈞窯,但兼具南北之長,並且佔着運河的便利,可以直接裝船行銷各地乃至域外,而制瓷一業,所需人工極多,剛好可以讓百姓以工代賑。”
“造船、制膠,還有紡布,也可以消耗大量人手。”參軍葉德新不甘居人後,在一旁快速地補充。
“把海門縣的水港擴建一下,可容納五千料以上的大船,早年間,常有大食人飄海而至,在海門換了河船到江都販貨,後來河港被泥沙淤塞,還換往他處。”另外一個參軍楊維楨想了想,也大聲補充。
“還有治漆、熬鹽,皆可以改爲官辦,官府牽頭,讓百姓自己出力,換取餬口之資。”
“揚州的漆屏、木工,向來天下聞名,若能集中一些能工巧匠”
受到陳基等人鼓舞,其他文職幕僚也紛紛開口。
拜蒙元的輕學政策所賜,淮安軍招攬來的文人,大都不排斥商貿,有的甚至自己就出身於商呂之家,所以很快,就給朱八十一出了二十餘種可以消耗海量勞動力的辦法,到最後,甚至連老進士逯魯曾都加入進來,低聲說道:“主公,依照老臣之見,此策可行,把工匠集中起來爲主公出力,總好過他們被地方上的無良士紳任意宰割,此外,由我淮安軍直接將貨物發賣,還省去了商販的收購和轉手環節,無形之間,就讓百姓又少受了一輪盤剝。”
“唔”朱八十一揉着太陽穴,耳朵裡頭嗡嗡作響。
計劃經濟,統購統銷,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啊,怪不得某偉大理想在另外一個時空的中國能生根發芽,長盛不衰,原來骨子裡,我們就生着這類基因。
要說對計劃經濟和官辦企業的理解,在座所有人全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腳指頭,畢竟他的另外一個靈魂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幾乎親眼目睹了整個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過程,並且親眼目睹了轉型期間的繁華和無序,痛苦與罪惡。
朱八十一知道,從某種程度上,陳基等人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官辦工坊,統購統銷,在物資匱乏,交通能力有限的時期,的確具備有無以倫比的競爭力,任何私營工坊,在官辦的龐然大物面前,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兒,否則,在另外一個時空的共和國初期,就不會有那麼多私營業主,哭着喊着要公私合營了,這裡邊雖然包含極大的政治因素,但從競爭力方面,當銷售渠道被官府壟斷之後,私營作坊和企業,也的確沒有跟大國企的一戰之力。
此外,大國企還有一個誰也比不了的長處,就是可以極大地替代一部分政府和社會的職責,生老病死,甚至解決鄰里糾紛,都可以完全甩給國企,所以在共和國建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各級政府根本就沒考慮過失業救濟和養老補貼這些繁雜的事情,反正所有城市居民,都屬於政府或者國家企業,生是國家的人,死是企業的鬼,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什麼都由國家和企業管着,無須要任何人考慮。
這種方式,造就了共和國初期,連續若干年,每年百分之十幾的高速發展,使得另外一個時空中的中國,從積貧積弱,一切工業品都要進口,迅速發展出了但基本完整的工業體系,雖然跟世界最強的國家比還非常落後,但畢竟從無到有,達到了一個質的飛躍。
然而,當產品越來越豐富,交通越來越便利,貨物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轉運全國的時代,大國企的弊端,也就慢慢顯現了出來,產品幾十年不變樣,人浮於事,管理者完全成了官員,越來越貪婪,越來越無恥,以權謀私漸漸成爲時尚,貪污腐敗漸漸成爲光榮,如是種種,導致其在新生的資本力量,特別是官僚資本之前,大部分國企都迅速垮塌了下去,誰也沒有力量回天。
接下來,就是大量的失業,美其名曰,無保障下崗,生活在天子腳下的好歹還能拿到一些補助金,生活在其他地區,特別是基層縣城的,則完全自生自滅,三千餘萬,還是最保守的統計數字,每個數字後面,都有一張絕望的面孔,每一張面孔身後,都站着一個迷茫的家庭。
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企業管理者大腹便便,豪車美人,前呼後擁。
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體會不到那個時代作爲一個普通人家孩子的痛苦,也理解不了那種困惑與迷茫,朱八十一的前一世,對着僅僅比自己小了七八歲的學弟學妹,都說不清楚自己曾經親眼目睹的黑暗和絕望,更何況對着朱重八、陳基等人從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古人。
明知道一條路的盡頭在哪裡,朱八十一絕對不願意帶着大夥踏上那個方向,反覆揉着太陽穴,他試圖勸說大夥放棄這種瘋狂也危險的想法,然而,心裡同時卻還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他,不妨試試,危險都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至少眼前,能看到的都只是利益,能解決淮安軍的燃眉之急,(注1)
正猶豫間,門外忽然傳來親兵團長徐洪三的聲音,“啓稟大總管,有三個自稱是天完國使者,前來求見您。”
“天完。”朱八十一愣愣,迅速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天完是徐壽輝的國號,兩個字分別比“大元”多了一筆,寓意乃爲“壓死”大元,自打淮安軍自成一系之後,天完國的蓮臺平章,也就是宰相彭瑩玉,就不斷地寫信向這一新生力量示好,但是朱八十一卻始終沒有迴應,始終無法理清自己到底要跟這一支重要的反元力量維持怎樣一種關係。
“都督,這幾個人,還是見一見爲好。”逯魯曾的反應極爲迅速,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此刻南派紅巾使者的到來,對淮安軍的重要意義。
“總管,其實示敵以弱,並無損總管威名,當年即便以唐高宗李淵之能,也有向李密稱弟的時候。”陳基、葉德新等人也紛紛開口。
作爲這個時代的佼佼者,他們都清楚地意識到,眼下淮安軍已經得罪了劉福通,就不該同時得罪徐壽輝和彭瑩玉,相反,跟二者都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才最附和眼下淮安軍的利益,畢竟,單純從戰鬥力而言,淮安紅巾已經不輸於前面任何一方,無論是劉福通,還是徐壽輝,都不希望把淮安軍逼到另外一方去。
“洪三,你進來說話,把情況說詳細些。”在大多數情況下,朱八十一都能從善如流,點點頭,對着門外吩咐。
“是。”徐洪三快步走入,先向衆人拱了下手,然後向朱八十一仔細介紹,“來了三個人,自稱是天完皇帝陛下的前將軍趙普勝,左軍長史陳友諒和水軍副統領丁普朗,手裡還拿着彭瑩玉的親筆信,落款和印記與先前的那幾封信一模一樣,屬下已經派專人檢驗過來,不似作僞。”
“陳友諒,他居然也來了。”沒等其他人說話,朱重八冷不防冒出了一句,“那個人,江湖綽號兩頭蛇,大總管務必當心。”
“兩頭蛇,這個綽號倒是新鮮。”朱八十一詫異地看了朱重八一眼,笑着迴應,在朱大鵬的記憶裡,陳友諒三個字也不陌生,但是朱元璋居然也知道陳友諒的名號,就有些匪夷所思了,畢竟,全世界的穿越客只有自己一個,朱元璋不可能知道者這個陳友諒,將來要取代徐壽輝,並且要跟他打生打死好幾年,差點跟張士誠聯手要了他的小命。
“那傢伙本姓謝,其父入贅陳家,所以才姓了陳。”見大夥都看着自己,朱重八笑了笑,低聲解釋,“陳家也一直將他當作本族子弟養着,送他讀了私塾,並且還替他在衙門裡謀到了一個官職,前些年紅巾軍沒成事的時候,他和他的幾位兄弟,可是黑白兩道通吃,手上沒少沾了人命。”
原來是個及時雨宋江之類的人物,朱八十一輕輕點頭,官匪勾結,是另一個時空中,任何政府都無法容忍的事情,所以他對陳友諒的印象,立刻就惡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又低聲向徐洪三追問,“他們今天的目的是什麼,你問過了麼。”
“沒敢仔細問。”徐洪三搖搖頭,坦誠地迴應,“但看他們的意思,好像是想賣給咱們一批糧食,那個丁普朗是個實心眼的,自從見了卑職之後,就一直在感慨揚州百姓可憐,然後又炫耀他們在武昌那邊,打劫了好幾座官倉,糧食多得都吃不完。”
“那太好了,咱們將糧食買下來。”蒙城都督毛貴一聽,立刻喜出望外,走到朱八十一身邊,大聲慫恿。
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淮安軍缺糧,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特別是背上揚州城六十萬難民的包袱之後,更是捉襟見肘,連江南的商販在這個節骨眼上,都敢毫不猶豫地將糧價提高了三倍出手,更何況手握重兵,還名義上對朱八十一有管轄下權的彭瑩玉,人家不趁火打劫一番,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