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微服私訪
十月,岑丹初靜極思動,出廣州城微服私訪。岑丹初扮作紳衿,兩個侍衛扮作役夫,養子王華作儒生打扮,莫毓芬莫夫人扮作貼身俊僕。另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屈大均,扮作清客。 屈大均乃廣州府附郭番禺縣人,字翁山,又字介子,號萊圃,師從嶺南三忠之一的陳邦彥。尚可喜入寇廣東時,屈大壯削髮爲僧,名居室爲“死庵”,以示不降之意。
岑丹初拜援剿大將軍來廣,屈大均來附,入秘書處,任校書郎。他與丹初年紀相仿,二人私交頗篤。不過,屈大均不是當官秉權的料,安心輔佐丹初,以文士自視。
歷史上,屈大均矢志抗清,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學者、詩人,與陳恭尹、樑佩蘭並稱“嶺南三大家”,有“廣東徐霞客”之稱。尤爲後人敬佩的是,他不顧清廷禁令,收集抗清志士事蹟,撰寫《皇明四朝成仁錄》,又傾力編纂《廣東文集》、《廣東文選》、《廣東新語》,作品多被滿清禁燬。
郊外秋高氣爽,稻香沁人心脾。已是秋收時節,佃民正在田間收割稻穀。看得出來,他們心情愉悅,不時唱和民歌。
“介子,老鄉在唱什麼?”丹初問道,頗感興趣。
屈大均側耳傾聽,隨即說道:“國主……呃,東家,那人唱的是客家民歌,詞曰‘新做大屋四四方,做了上堂做下堂。做了三間又三套,問妹愛廊唔愛廊’。
“這是首情歌,說的是小夥子做成了一幢大屋,問小妹喜不喜歡屋外的走廊。廊是走廊的廊,音同郎君的郎。以物喻情,意在試探小妹心意。”
衆人大笑,莫夫人說道:“聽這嗓音,似乎是個中年人,不知他在唱給誰聽?”
屈大均對道:“客家女子不裹腳,和男人一樣下地幹活。這中年人唱歌,或許就是唱給自家婆娘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丹初問道:“聽說客家人一般都住在偏遠地界。這地方靠近省府,怎麼也會有客家人?”
“東家,你有所不知。客家人起初多依山而居,避免與土著衝突。大致自成祖之後,國朝戶籍漸漸放鬆,不少客家人開始涌入省府。
“此地叫慕德,沿江建有商埠,人口繁多,堪比內地州縣。不少客家人亦遷至此處,恐爲土人所欺,乾脆充入豪強府中爲奴,佃種豪強土地,獲得豪強的庇護。”
明朝土地兼併問題極爲嚴重,其中一個原因,在於賦稅畸重。宗室無度繁衍,藩王就封佔據田地。農民負擔極重,有田的農民要麼棄田逃亡,要麼攜田投入豪強府中爲奴,要麼與紳衿訂立僞契,把田產掛在紳衿名下,以躲避賦役。
赤軍推行著佃納糧,並未改變土地關係,繞過田主直接向佃戶收稅,在保持鄉村穩定的基礎上,對“詭寄”、“飛灑”等傳統積弊造成了釜底抽薪式的打擊,保證了財稅收入。
根據南越國令,廣東將從今年秋收起,在全省實施著佃納糧。今天走到慕德,田間有人收割稻田,不妨過去看看。
丹初打定主意,帶著一行人來到不遠處一座行亭。有個五十左右的老翁,在此賣茶。
“幾位客官,要幾杯茶?花生、瓜子,要不來些?”
“茶不要了,三包瓜子、三包花生。”屈大均作主,說道。
行亭逼仄,爲古時常見的建築,一邊修建於路旁,供路人乘涼、休息。戰亂年月,這座行亭已經相當破敗,欄杆損壞,屋頂的茅草也該換了。
侍衛先把馬匹牽到道旁吃草,又從馬上取下兩個交椅,供岑丹初、屈大均坐下。
屈大均不敢受,讓給莫毓芬、王華。二人亦不受,丹初說道:“屈先生,你就坐下吧。”
老翁倒有一個破板凳,說道:“客官,您要是不嫌棄,我這個板凳還能湊乎坐。”
那板凳油膩膩的,沒人願意坐。
“幾位客官從廣州出來的?”
屈大均對道:“沒錯,我們東家要到從化縣公幹。”
老翁看了下岑丹初,嘿嘿地笑了笑,說道:“客官面相富貴,能用得起六匹馬的,不是赤軍將軍,就是政府達官。” 他說的是客家話,丹初聽得不大清楚,勉強知道大意。
屈大均用隨身帶的水囊喝了水,嗑了幾片瓜子,笑道:“您老眼睛真毒,還真被你說中了。”
“哎喲喲,”老翁惶恐不安,趕緊整理衣帽,就要下跪。
“老伯快起,”丹初趕緊扶起他,說道:“赤軍倡導平等,現在不行跪拜了。”
“平等?”老翁苦笑一下,欲言又止。
屈大均問道:“老伯有什麼話儘管說,指不定我們東家還能幫上忙呢?”
老翁鼓足勇氣,說道:“我們小民無所謂平等不平等,只要太平無事,一年到頭兒都有吃的,就心滿意足了。國主諭令著佃納糧,給我們留五成的收成,我們聽了都很振奮。怕就怕,哎……”
“怕什麼?老伯儘管說。”丹初心中一沉,以爲著佃納糧在廣州遇到了阻力。
“我老了,不便下地割稻,故在此賣茶,弄幾文錢賺。我家六口人,租有十三畝田。這批田很麻煩……”
老翁所佃種的田地,原屬於唐王朱聿鐭,是隆武弟的親弟弟。隆武帝無子,在汀州遇難,朱聿鐭逃到廣州,援引“兄終弟及”原則,稱帝,建號“紹武”。
永曆帝朱由榔已在廣西稱監國,得到兩廣總督丁魁楚、廣西巡撫瞿式耜等嶺南大佬的擁護。朱聿鐭在廣州另立朝廷,遭到許多官員的反對。爲此,朱聿鐭興起大獄,沒收了不少反對派的田產,充作皇莊。
慕德附近的田產,正好被劃作皇莊。朱聿鐭稱帝不到兩個月,李成棟閃擊廣州,順便把這片皇莊搶了過來,充作東勳的田產。永曆四年,清軍破廣州,這片田產又劃到了尚可喜的名下。
“官府說,要把這片田產收歸南越國有。大家擔心,官府會把這片田分給赤軍家眷,到時候,我們就連佃種的份都沒了。又有人謠傳,說官府會把田產交還唐王……”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田,老翁心裡沒底。若能分田到戶,也就一勞永逸地解決老翁的擔憂了。不過,暫時而言,分田到戶還不可行。
至於明朝藩王的田產,赤軍自然是不會歸還的。辯證地看,戰亂打破了原來的土地關係,打破了舊有的利益格局,也剝奪了明朝藩王的寄生特權。
嶺南多瘴氣,被明朝宗室視作畏途。有明一代,明廷只在廣西封有一個靖江王,在廣東封過一個淮王,但淮王畏懼廣東氣候,不久遷到了江西上饒。
靖江王曾上書,請求丹初歸還他在桂林的田產。有個唐藩宗室也過來投書,請求得到朱聿鐭在廣州的田產。丹初都沒有理會他們。
丹初笑道:“老伯放心,像你們這種情況,仍可繼續佃種土地。官府把田地收歸國有,並不會交還唐王,你們繼續佃種就是。”
“說是這麼說,卻沒有憑據,心裡總歸是不踏實。”
沒憑據?那就製造一個憑據。丹初靈機一動,說道:“放心,不久之後,官府就會給你們分發佃田憑據,加蓋官府印信。有了官府的大印,心裡還不踏實嗎?”
老翁這才笑道:“若真能這麼辦,我們就放心了。從此安安穩穩種田,老老實實納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