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退入寧都,敗局已定。大將軍陳泰已沒了往日的風采,枯坐城中以酒澆愁。
他出身於滿洲大族鈕祜祿氏,乃一等弘毅公額亦都之孫,徹爾格之子。努爾哈赤時期,陳泰補入八旗,初授巴牙喇甲喇章京(護軍參領),從努爾哈赤攻錦州,一馬當先衝入明軍戰陣,斬執纛者,得纛以歸。
纛乃中軍大旗,陳泰初上戰場,就立下奪旗首功,由是知名,其後大小數十戰,以勇武善戰聞名滿洲。
這次援救贛州,他連贛州城還沒見到,就被赤軍擊敗,退守寧都。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想想真是不甘。
“大將軍坐守寧都,實非長久之計。不如……”鰲拜求見,見陳泰態度消極,欲言又止。
“卿有何計?”陳泰反問道。
鰲拜備受順治信任,已成爲爪爾佳氏的臺柱子,信口說道:“不如退保南昌,確保省會。待貝勒屯齊在湖廣敗了西賊,再請他回師江西。兩軍合兵一處,共擊赤匪,破之必矣。”
論江西各地形勢,北以九江爲重,南以贛州爲重,中以南昌爲重。南昌是江西省會,關係一省觀瞻,若是省會不保,江西全省將糜爛矣。江西爲東南各省之屏藩,江西若是變色,東南各省可就危矣。
陳泰知道這裡面的利害,可若是退守南昌,終究沒法向朝廷交待。還有定遠大將軍屯齊,雖是愛新覺羅宗室,卻是陳泰的晚輩,戰功也遠不如陳泰。假若兩軍合成一處,兩個大將軍不相隸屬,陳泰搞不好還要受屯齊的節制。這面子,是無論如何也丟不得的。
“吾平生用兵,未嘗這般狼狽。若是還退南昌,朝廷不明真相,必會怪罪。不如憑城堅守,伺機與珠瑪喇取得聯繫,再等屯兵引兵來援,或可擊敗救火赤匪。”
鰲拜一聽,便知陳泰方寸已亂,勸道:“士卒新敗,大將軍更得忍辱負重,不可誤於虛名。若是停在寧都,大軍糧草不繼,赤匪蠱惑賊寇圍城,則我軍危矣。”
清初法令極嚴,武將在前線失利,重則被誅、家屬罰沒爲奴,輕則降職、削爵、減俸。陳泰是三朝武將,戰功赫赫,固然不會被誅,但少不了要降低官爵。與其退守南昌,還不如堅守雩都,爭取戴罪立功,功過相抵,還能免於受辱。
陳泰計議已定,說道:“不然,滿洲大兵驍勇善戰,只要萬衆齊心,亦能反敗爲勝。”
鰲拜聖眷正隆,原想借機立些軍功,進一步提高威望,卻被陳泰所累,心裡很不高興,說道:“大將軍不顧大局,只爲個人榮辱計,殊不當也。”
“你!”陳泰不忿,卻強忍着沒有發作。
鰲拜可是順治面前的紅人,又一手創辦了火器營,兵權在握。他要是不配合,陳泰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恰在這時,親兵來報,說有一隊俘虜返回,帶回兩件赤軍信物:一口衣箱、一封公開信。
衣箱沒有異樣,陳泰還是不放心,讓親兵在門外打開。
“啓稟大將軍……”一名親兵佐領回屋答話,跪下後吞吞吐吐的,小心窺伺着陳泰的神色。
“講!”陳泰色厲內荏,極力在部下面前維持威信。
“衣箱裡都是些婦女衣服。”
“什麼?”陳錦又急又氣,和鰲拜一道出去查看。
只見衣箱裡擺了一套婦女衣服,有裙子,有褻衣,甚至還貼心地配了雙繡花鞋。
公開信裡,赤軍的語氣更爲囂張,直言道:“陳泰若還存有膽氣,可於後日出城,與我赤軍決戰;若膽氣已失,可着此女姬服飾,速離江西。南越王恩浩蕩,必放爾一條生路……”
陳泰文武雙全,能識漢字,能作文章,曾充爲禮試主考官。他讀過信件,氣得渾身發抖,把信撕成碎片,罵道:“岑丹初,爾欺我太甚!”
他轉身對鰲拜說道:“赤匪僥倖戰勝,志氣已驕,不如引兵急擊,必可一擊致勝。”
若不是敬謹親王尼堪戰死,貝勒屯齊也不可能接任定遠大將軍。鰲拜對大將軍之職覬覦已久,眼見陳泰喪失了理智,暗中便想落井下石,說道:“軍心已散,不可強爲出戰,請大將軍明查。”
“你!你敢違我軍令!”陳泰威信大減,又急又氣,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左右親兵大驚,上前攙扶陳泰。
鰲拜卻不爲所動,冷冷地說道:“形勢艱難,吾不敢奉亂令,置火器營於危地。”
鰲拜性格直率,一向敢作敢當。當年,他擁立豪格爲帝,即便多爾袞大權獨攬,他亦不改初心,兩次被多爾袞論死。現在順治親政,對鰲拜信任有加。鰲拜兵權在握,已經漸顯跋扈。
二人不歡而散。陳泰越想越氣,自己被赤軍欺負也就罷了,竟還被鰲拜這個晚輩欺負。他鈕祜祿氏與瓜爾佳氏旗鼓相當,鰲拜身爲下屬,竟敢當衆頂撞他,這以後,還怎麼號令全軍?
當晚,陳泰連夜秉燭,提筆寫了數封密信,有的遞給順治,陳述此戰經過,暗指鰲拜怠戰;有的寄給同袍好友,請他們幫忙說情,保住爵位俸祿;有的寄給族內親朋,請他們代爲照顧老小;有的寄給鰲拜政敵,陳述鰲拜跋扈不臣情狀,請政敵上疏攻詰……
四更天,雞鳴數聲,陳泰終於寫完密信,喊來心腹親信,囑咐他們寄出密信,又令人準備酒肉、絹綾等物,打算酒足飯飽之後就自縊謝罪。
親信大驚,急忙派人去請鰲拜。
鰲拜又驚又喜,卻裝出一副着急關切的樣子,策馬來到大將軍行轅。
陳泰已經換好了二等精奇尼哈番勳服,神色鎮定,正在自斟自飲,見到鰲拜過來,笑道:“公來矣,且共飲,與公死別。”
人之將死,鰲拜也生出幾分感慨,嘆道:“大將軍,勝敗乃兵家之事,何必如此決絕?”
“吾爲大將軍,此番領滿蒙漢精銳南下,無尺寸戰功,反而屢戰屢敗,喪師辱君,不死不足以謝罪。吾死後,公攝大將軍印,請整頓軍旅,擊敗赤匪,爲吾報仇雪恨。”
鰲拜心中竊喜,卻裝作悲慼,說道:“大將軍棄全軍而去,吾亦無計可施,唯有退保南昌,請皇上擇派大將,加派勁旅,共擊赤匪。”
二人且斟且飲,至天色微亮,陳泰起身說道:“吾去矣,仍在陰間殺敵,以事先帝。公有勇有謀,繼領大軍,當思爲我報仇。”
鰲拜亦起身,行以抱禮,說道:“大將軍且去,吾戰死沙場,仍去陰間輔佐大將軍。”
陳泰哈哈大笑,神情中又是淒涼,又是怨恨,最後把脖子套在絹綾上,一咬牙踢倒了椅子。
鰲拜一直等到他斷氣,才放下心來。之後,他強忍激動,坐于帥椅之上,一面把玩大將軍印,一面親自傳令:“召集衆將,鰲拜大將軍升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