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徑曲折,亭臺環繞,偌大的花園中不少鮮花都已經徒放,迎着暖暖的陽光展示着它們的美麗。微風拂過,一股香氣隨風而至,飄繞在院中的每一個角落。
這些時日,楚家接二連三的出事。家裡的主子也越來越少,下人們心中自然也無法釋然,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院中的草好幾天沒修理了,恰好這兩日風和日麗,雜草瘋長,不少綠綠的草葉已經竄出地面蓋過了不少花枝,饒是鮮花開得十分豔麗,也有一股子蕭條的意境。
兩個身材挺拔的男子緩緩走在院中的石子路上,腳步緩沉,鞋底踩過凹凸不平的石子,每走一步都會有些細微的聲音。就這樣閒逛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似是都有話要說一半,卻又一直遲遲不肯開口,氣氛也漸漸尷尬起來。
走到銀杏樹下涼亭外,楚雲絕終是緩緩開口,“賢王頭一次來我們家,不如坐下來喝口茶嚐嚐我們家的點心怎樣?”
“甚好。”他極爲優雅的點頭,擡腳朝着涼亭走去。雖說今日出門只換了一套普通的長衫,可他舉手投足間無不卓顯其尊貴身份,渾然天成的氣勢是那粗布衣衫也掩飾不了的。今日貿然登門,必是有要事相商,否則以他的性子又怎會主動上門,更何況還是來找這位剛剛被罷免的靖王。
丫鬟很快就將香茗和糕點端了上來,兩個卓爾不凡的男子相對而坐,楚雲絕親自爲來訪的賢王沏了一杯茶,笑說到,“賢王今日來訪不知有何事?
不妨直說吧!”
“靖王不愧爲豪爽之人,倒是本王顯得有些扭捏了。”莞爾一笑,他接過熱茶輕抿了兩口,也不提正事,只隨口說到,“茶不錯,比宮裡的好些進貢的茶都要好。”
“賢王說笑了。”抿脣笑了笑,楚雲絕也爲自己倒了一杯,“如今我已經是庶民,再不是什麼靖王,賢王就不必拿我消遣了。”
“是嗎?”垂眸,他緩緩放下茶杯,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其實這其中有些什麼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又沒外人,何必介意這些稱謂呢!”
他一早就來了楚家,看到的卻是楚家人去樓空的場面,心中也越發的擔憂。原本今日來只是想旁敲側擊,可如今他不說已經不行了,這恐怕是最後的機會。
擡眼看着有些驚訝的楚雲絕,他隨即緩緩說到,“其實,我應該叫你一聲皇兄吧!”這些年,他表面上不問世事,對任何事都是漠不關心,實則卻不然,宮中那些事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就連楚雲絕與父皇之間的事情他也知道。
“賢王真會說笑!”微楞過後,楚雲絕的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溫和,冷峻的面容猶如掛着冰霜一般,語氣也僵硬不少。
“何必躲閃,即便你不承認,我也不會相信你狡辯之詞,更何況你本來就是皇子,爲何要受制於人呢!”
“賢王的話我不明白,若是賢王沒有別的事你就請回吧。”冷冷出聲,楚雲絕下起了逐客令。
“呵呵!”輕笑出聲,賢王隨即說到,“你是要趕着離開嗎?”
“正是。”如今楚家只剩下幾個丫鬟和僕人,隨行的行禮也都打了包,管家早上已經爲離開的家僕們結了銀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所爲何事,他也沒必要隱瞞。
“難道你真的連親生父親都不管不顧了嗎?”
“人已故,沒什麼好顧的了。”
“你想置身事外?”
“不然又能怎樣?”挑眉,他冷冷一笑,“賢王怎麼此時才說這些,早幾天不是更有意義?”
有些愧疚,賢王頓了頓低聲說到,“朝堂的局勢你很清楚,我一人之力是無法迴天的,當時我都被軟禁起來了,還能做什麼?”
“那麼現在的局勢對賢王很有利嗎?”
“當時我不知還有你這位兄長,現在時局卻已不同,雖然已經變了天,未必就不能再變回來。”
冷笑出聲,楚雲絕擡眼看着他,“這麼說,賢王想做皇帝!”
此時,他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了,更不想跟這個沉穩且城府極深的皇子繞圈子,他今日的來意顯而易見,他更不想與他過多糾纏。
微微一愣,賢王似是沒想到楚雲絕會這般直白,隨即自嘲一笑輕聲說到,“靖王以爲呢?”
見楚雲絕沒有回答他,他又緩緩說到,“他若是沒有這弒君奪位之舉,我又怎會說出今日這般大逆不道之話,曾幾何時我可想過要做皇帝?他的任何小動作我都不會去過問,那與我無關,我只要做好份內之事便好,可今日不同了。他竟然對父皇下了手,試問他有何資格做皇帝?”
“那又如何?如果能夠阻止他我想你也不會等到今日吧,如今他已經稱帝,難道你還想扳倒他不成。”冷眼看着賢王,他不等他回答隨即又說到,“我不管是何人做皇帝,只要他能夠坐得穩那便是他的能耐,這些都與我無關。”
“難道你以爲他會就這樣放過你?你以爲你離開就能避開一切?”
“從未這樣想過。”
“那你爲何還要走?”
爲何要走?
自然是爲了他愛的人。
不管將來會如何,他都不想有何遺憾。
“做我自己想做之事罷了,對於皇權和身份,我沒有半點興趣,賢王就不必多說了。”
話已說到此處,賢王還有什麼好說的,冷眼看着一臉淡然的楚雲絕,他端起杯子將茶水一飲而盡,隨後將視線落在了遠處。楚雲絕看了看他也不在言語,剛纔還在爭執的兩人都已沉默,涼亭中頓時又安靜起來,就連周邊花叢中偶爾的一兩聲蟲鳴都聽得真真切切。
足足沉默了半晌,賢王終是輕嘆一聲站起身來,“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應該叫你一聲皇兄纔是。”
“不敢當,我依舊是楚雲絕,是楚飛的長子,永遠不可能是你的皇兄。”
“那你總是喬家小姐的相公,難道你連他們也可以不管不顧?”轉過身,他看着依舊冷漠的楚雲絕冷聲說到,“喬家家大業大,你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可他們呢?據我所知他早已盯上了那塊肥肉,沒有權貴的庇護,再有錢的商人始終都是賤民,生死只由他一句話而已。以前他只是太子,還有所顧忌,現在他可是天子,想來除掉一個喬家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眉心微蹙,楚雲絕垂下頭來。他說的話句句在理,這些事情他也不是沒想過,雖說喬凝心一再強調她已經有了萬全之策,可他依舊不能放心。那人的手段他再清楚不過,喬家如今受到了接二連三的打擊,這恐怕也只是他敲山震虎而已,若是真要下手喬家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就算你可以遠走避開他,那喬家呢?”
“喬家的事情賢王就不必擔心了。”端着一盤糕點,喬凝心順着曲折的迴廊大步走來,雙眼直視着亭中的兩人,嘴角上還掛着淡淡的笑意。
從南郊回來後就看到了登門拜訪的賢王,她心中已有些擔憂,如今看來她所猜想的都沒錯,這個從不出頭的賢王如今是來做說客了。若說楚雲絕有何可利用的地方,那便是他那未被揭穿的身份和喬家的財勢了,就算家中最近出了不少事,可那座金山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挖空的,用來對付朝堂國庫依舊掉掉有餘,有這一點他便看放手一搏,底氣也自然足了不少。
她刻意穿了一身湖藍色的廣袖長裙,鑲了金線的衣襟折射着陽光異常耀眼,紗裙上的浮繡也精美無比,腰間的素帶看似普通實則卻是上上等的羅綢,腳上的短靴上更是鑲嵌着碩大的幾顆半面藍寶石,這樣的打扮還真不是她原本的風格,就連楚雲絕見了也覺得有些吃驚。
待她緩緩走近後楚雲絕才發現,那張精緻的小臉也是經過精心描繪的,粉色的胭脂蓋住了她那有些蒼白的臉頰,殷紅小嘴上也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看起來精神了許多,面容也更加豔麗。
將手中的點心放在了石桌上,喬凝心面向賢王抿脣一笑,微微彎腰算是行禮,“賢王今日登門原來是來提醒我們,民婦真是感激不盡!這幾樣點心是民婦親手做的,賢王不妨嚐嚐看,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靖王妃客氣了。”輕輕點了點頭,他卻並沒打算去嘗糕點,而是將視線落在了一身珠光寶氣的喬凝心身上。見她今日這副模樣難免覺得有些好笑,他還是繃住了臉,細細打量着眼前這個女子。
喬凝心的事情他也瞭解不少,看着這比他整整矮了一個頭的女子,他很難想象在戰場上的她是如何披劑斬棘奮勇殺敵的。當日他截獲那密信之時就已驚訝不已,一番細探得以證實之後,他更是覺得震撼無比,習武的女子他見過不少,可像喬凝心這般敢衝鋒陷陣殺敵退兵的女子他卻是第一次見到。
自古以來以少勝多的戰爭極爲少見,更別說由一個女子帶兵打勝仗,在他的記憶中,能有這般本事的怕也只有那前朝的女帝金茄而已。
世上某些驚人的巧合也恰巧能成爲制勝的底牌,喬家有着數之不盡的錢財,他家的女兒卻是個不可多得的猛將,恰好這女子又嫁了那麼個身份特殊的男人,而且兩人如肢似漆恩愛無比,偏巧這個身份特殊的男人又有助於他的大計,試問這樣的機會他又怎能放棄!
兩片薄脣不自覺的抿起,他看着喬凝心莞爾一笑,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嚴肅,“靖王妃真是個賢良淑德的女子,皇兄能得……”
“打住。”揚手,喬凝心示意他停下,隨即輕笑着說到,“民婦已不再是什麼靖王妃,雲絕也不再是靖王,賢王貴爲王爺,難道連這個也忘記了!”
“在我……”
“別說在你心中一直把雲絕當作皇兄這種話,我不吃這套。”冷笑着,她打斷了他的話,卻是一語道中他的意思,倒讓他有些尷尬。不等他開口,喬凝心旋即又說到,“成王敗寇這話的意思我們還是明白的,即便賢王喜歡韜光養晦也未必能翻得起大風浪,不然又何必等這一日?最是無情帝王家,賢王爲何又要揪住先皇去世的事情不放,這個藉口未必太爛了吧!”
“呵!”冷笑出聲,他看着這個咄咄逼人卻又精明無比的女子,眼底閃過一抹異樣的精光,“少夫人的見解真是獨特,甚爲精闢也讓本王大開眼界。”
“不敢當。”微微仰頭,喬凝心看着他狡黠一笑,“不過,有時候越是讓人懷疑的藉口卻越能夠推波助瀾,某些東西已經根深蒂固,藉此機會也不是沒有可能。”
“此話怎講?”眉稍一揚,他立刻來了興致。
“賢王未免太着急了,民婦說了半天話也有些口乾舌燥,稍等片刻,我先喝杯茶。”緩緩坐下,她看着楚雲絕溫柔一笑,像是撒嬌一般的說到,“相公爲我倒杯茶吧。”
也不多說什麼,楚雲絕將倒好的茶水遞給她,看着她喝光後又接過茶杯放下,並不理會站在一旁的男子,兩人倒是極有默契,在這片刻均將一旁的人當作隱形一般,徑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磨蹭夠了,身旁的人也隨之坐了下來,喬凝心這才緩緩從腰間摸出一塊烏金打造的令牌,“不用我說賢王也知道這是什麼吧?”
“這……這是何意?”他怎會不知道,這塊牌子可是能調動喬家商號所有的資金,還能差遣全國乃至整個朔洲大陸的喬家暗人,說起來可是比皇上的金牌還要貴重。
“賢王不是想撥亂反正嗎,我不妨將此令牌贈與賢王好了。”此話一出,不但是坐在對面的男子,就連楚雲絕也呆住了。
這可是喬家的命脈,她怎能隨意送人?
“少夫人是在說笑嗎?”有些遲疑,他終是緩緩開口。
“你看我的樣子是在說笑嗎?”
“這可是喬家……”話未說完,又被喬凝心給打斷,“難道我對喬家的瞭解還不及賢王?”
柳眉上揚,她朝楚雲絕示意過後隨即看着對面的男子沉聲說到,“就如賢王所說,即便我不這樣子做,喬家也未必就能平安,爲何我不就此做個順水人情呢!”
“這個人情未免太大了點。”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更何況喬凝心要送的是這樣貴重的東西,他自然不會傻到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不過即便這是喬凝心算計好的他也十分心動,那塊牌子不正是他此刻需要的嗎!
“我與賢王非親非故,自然不會白送你那麼大的禮!不過我的要求也不多。”
“說來看看。”或許這就是他的轉機,也是他等了數年的機會。
“這個給你,但是雲絕必須離開,你們之間的爭鬥與我們無關,也與喬家無關,不管將來怎樣我們都會置身事外。”
“你想拿這個做保命符?”
“難道不夠嗎?”挑眉,她伸出一隻手按住想要阻止的楚雲絕,揚聲問到。
看着那塊在喬凝心手上搖晃的令牌,男子終是點點頭,沉聲說到,“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了,那本王也不再強人所難。”
“從今以後,這世上沒有什麼楚雲絕,他跟皇宮更沒有半點關係,我喬凝心和喬家也不受任何人甜制,我想賢王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再次點頭,男子嘴角微動,“自然是明白。”
“口說無憑。””
“難道你還要我立字據?”有些恨怒,他隨即沉聲開口。
呵呵輕笑,喬凝心玩味的看着這個平日裡費心掩藏心思的男子,殷紅的嘴脣一張一合,“自是不必,民婦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冷哼一聲,男子凌厲的雙眼掃過她的面容,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起來。這個時候這女子竟然還有心思說這樣的話,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一個人,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不敢相信一個十六七歲的千金小姐會有這般敏銳的察覺力和頭腦,行事作風更是果斷無比,就連他都自嘆不如。
“我能將此令牌放心的交給王爺,自然也是有十成把握的,這塊令牌此時確實是個寶貝,但我也能將它變成廢鐵,試問我還有何可擔心的。”捏了捏楚雲絕的手掌,她笑得那般輕鬆,好似是在菜市場討價還價一般。
手中攥着喬家的命脈,她卻能泰若自然,這份氣度又怎是常人能所及的。
不自在的輕笑兩聲,賢王伸出寬厚的手掌,一口應下,“成交。”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即刻就會出發,賢王也請回吧!”鬆開手中的令牌,喬凝心拉着楚雲絕站了起來,“我們就不遠送了,賢王保重。”
對喬家的事情她已經做了周詳的安排,也與爹達成了共識,這一切不過都是早已準備好的而已。有些東西是無法全部帶走的,不如就留下來做個籌碼,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又何樂不爲。
這一次,她會做得乾淨利落,不給那人任何的機會。
“走之前,我還想提醒你們一句,南楚在宣威屯兵也未必能幫得到你們,搞不好卻會適得其反,其後果也不堪設想。”這對他來說也是較大的威脅,不得不防。
“多謝提醒。”對此事,她不想在此多說什麼。
看着心意已決的兩人,他終是輕嘆一聲,點頭說到,“你們也保重。”
轉身,他與兩人同時離開涼亭,大步走出了花園。
大門外,三輛馬車早已準備好,待三人跨出門外,喬凝心伸手將厚重的大門緩緩關上,隨着吱嘎的聲音響起,這裡的一切也就此結束,全都被關進了這道高大的門內。大鎖咔嚓落下,看了看這熟悉的地方,她終是轉身,挽着楚雲絕便下了階梯。
賢王的馬車停在很遠的地方,此刻他站在大門下,看着準備出發的衆人,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看來喬凝心他們是早已下定決心非走不可了,自己也沒有再能挽留的機會。
上前兩步,他本想與他們道別,卻不想喬凝心與楚雲絕就這樣大喇喇的上了車,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便離去。馬蹄聲響起,伴着車伕揮鞭輕喝之聲漸漸遠去,只留下漸行漸遠的幾道影子。
直立於門下,看着走遠的馬車,男子輕輕摩挲着藏於袖間的令牌,緩緩開口到,“竟然就這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