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從門縫中透了過來,妖們驚呼着往三娘身後山洞深處躲去:“它來了,它來了!”
三娘死盯着兩扇合攏的門,以保護者的姿態張開雙臂。她才十三歲,但恐懼不屬於她。從她來到慈寧宮起,她就和黑暗、冰雪、寂寞爲侶,剛開始她一個人睡在一大片黑屋子中,她也有小孩子天然的害怕,可是再也不會有孃的搖籃、也不會有二哥講故事哄她,她縮在被子裡怕得發抖的時候她一遍一遍想二哥對她說過的話,不錯,是這句話:“只要你心裡不怕它,你就可以戰勝它。”這是他們出門玩耍遇到狼時二哥說的,她記得二哥拉着她的手和那隻狼對峙,他們什麼都沒做,那隻狼卻跑了。所以三娘堅信這句話。事實上,當她大聲地把這句話念出來後,她不再發抖了。以後的日子,慈寧道人做夢都不會想到一個小小女孩敢一個人在漆黑的暗夜裡走遍慈寧宮,包括這間過去嚇跑過無數弟子的靠着山崖的後殿。第一次被洞裡的妖包圍住,她微笑地看着這些猙獰的東西:“你們好!”她坦然地伸出了手。於是,他們成爲了夥伴。
猛地,門縫裡的白光變得異常刺眼,砰地一聲門向兩邊彈開,一把通體雪白的斧頭懸空立在門外。鋒利的斧刃在顫抖着左右逡巡,彷彿在尋找它的獵物。三娘大步向它走去,厲聲喝道:“快回去!回到雪山中去!”
神斧似乎一愣,斧刃停止了探索,朝向她定住了。然後,只見斧刃劇烈地抖動起來,比剛纔的顫抖要強了許多倍,它是上古遺留在崑崙雪洞的堅不可摧的神斧,它的性格是一往無前,劈開面前所有敢於阻礙它的東西。不過今天有一點點意外,明明面前是一個有生命的人,它竟然沒有感應到傳遞過來的那種熟悉的慌亂氣息。神斧在原地滯了滯,依然堅決往前挺進了。妖們都嚇得屏住了呼吸,因爲神斧雪亮的白刃正對着三孃的額頭撲來,而三娘站在原地半步都沒有退。
在妖們啊地齊聲尖叫中,卻見神斧停在三娘額前不贏寸餘,三娘瞪着神斧,目不斜視:“回去!迴雪洞去!”神斧往後縮了縮,似乎被她凜然的氣勢震住了,停了片刻,隨即又衝向前來。斧刃再一次停在她額前,不甘地抖動着,它找不到對方的恐懼心,竟不能決斷是否進一步向前。就這樣彷彿拉鋸一般,神斧退去又前衝,前衝又退去,三娘隻身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黑夜漸漸過去,天邊透出了濛濛的光亮,黎明即將到來。三娘畢竟纔是個十三歲的女孩,精神高度集中透支了她的體力,神斧再一次衝來的時候,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斧子在眼前化成了兩個。神斧剎那間便捕捉到了她的虛弱,它銀芒迸射,再無猶疑,凌厲地向她當頭劈斬過來。啊——不——妖們恐懼地捂住了眼睛……
這時,三娘身後的水池中忽然升起了一片碧色光芒,那朵睡蓮竟凌空浮起,在光芒中輕輕旋轉,神斧的銀芒被這道碧色撞了回去,神斧停止了抖動,退出一丈多遠,安靜下來。三娘定了定神:“睡蓮……是你救我?”可是,她發現旋轉中的睡蓮在變化,它不再是一朵睡蓮了,它變成了一盞燈,透着幽碧的蓮花燈……
妖們也被眼前的變化驚呆了,一個個匍匐在地,既不敢看神斧,也不敢看這盞奇異的燈。三娘聽見一個柔婉的聲音響起:“寶蓮燈拜見主人。”誰在說話?啊,竟然是那盞燈在說話!
“睡蓮……你會說話?”三娘訝異又驚喜。
“我叫寶蓮燈,我在這個水池裡躺了幾千年,我想找一個意志堅決、沒有畏懼心的人做我的主人,我等到了你。”燈說。
“那……你能擋住它?”三娘指指門外的斧子。
“神斧是我的對手。我們一個在水池,一個在雪洞,彼此對峙了幾千年,誰都不服輸。但是……”寶蓮燈躍入了三娘手中,“現在我找到了主人,它還沒有。所以,主人,你現在拿着我,就可以逼退它。”
三娘歡喜起來,轉而又問:“那神斧要找的是什麼樣的主人?”寶蓮燈道:“世上只有充滿最強大仇恨力量的人,才能制服它,成爲它的主人。”
三娘高擎着寶蓮燈,幽碧的光芒穿透了神斧的白光,她一步步向神斧走去,神斧果然被逼得一步步向後退去。“我要將它送回雪洞。”三娘暗喜。
慈寧道人的柺杖毫無節奏地慌亂地敲擊着地面,出事了,出事了!他從屋裡衝出來,側耳諦聽,臉色愈加變得灰敗。“寶蓮燈,你出來了?神斧,你也出來了?”他叫起來,“三娘,三娘你在哪裡?”他感覺到,三孃的氣息交織在其中。
就在身邊不遠,一個冷靜的聲音:“爺爺,我是寶蓮燈的主人,神斧今夜沒有如願,但三娘會把它送回去的。”
“三娘……三娘……”慈寧道人聽到這話,呆呆地怔住了,他留在慈寧宮,就是爲了守着神斧和寶蓮燈,以免他們遭遇。它們沒有主人,會呆在原地相安無事,一旦認主,就會橫空出世!而現在,寶蓮燈竟然認了三娘爲主人而出世,它和神斧遭遇了!
慈寧道人心中一緊,厲聲叫道:“三娘,神斧沒有吃飽,不會甘心退走的,不要逼它!危險!”
寶蓮燈聽到了慈寧道人的喊聲,花瓣輕顫,在三娘耳邊道:“主人,不要理他,今日我一定要和神斧決一死戰!”
三孃的好勝心被挑起了,哼,這把斧子想吃她的夥伴,要好好教訓它!她舉着寶蓮燈,堅決地將神斧逼出了一進又一進院落,眼看,就到了慈寧宮的大門口。
噹的一聲,斧背撞到了門閂,發出鏗鏘鳴響,就在這響聲裡,神斧突然意會到退無可退,它被激怒了,斧身先是劇烈顫抖,然後,它也像寶蓮燈一樣,高速旋轉起來,成爲一道白影!慈寧道人雙耳顫動,臉色煞白,大叫道:“三娘快躲開,神斧要發怒了!”可是他的叫聲還未落,那旋轉白影的強光就將他擊飛出去……
白影瘋狂地朝寶蓮燈的綠光撲去,圍住了那朵嬌蓮,砍斫啃咬,三娘感覺到手中的燈越來越燙,燙得她快要無法握住,她努力堅持着,卻越來越力不從心……
忽然,綠光中的白影像被一股外力反抽了出去,寶蓮燈也隨之光芒一暗,白影停止了旋轉,又看得清是一把斧子了,不過,此刻這把斧子,卻不是懸浮在空中,而是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慈寧宮的大門敞開了,這個人,就站在門口。撲入的風雪揚起他的白衣,他長身玉立,冷峻的面容宛若天降神祗。
三娘呆呆地看着這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人,十年裡,慈寧宮從未來過外人。寶蓮燈在她耳邊輕輕嘆道:“啊,神斧也找到主人了!”三娘無法不讓自己被他吸引,他劍眉朗目英姿秀雅,深潭般的眼眸凝望着她,彷彿在尋找着什麼。一張熟悉的稚氣的面龐從三孃的記憶深處走出來,向她揮手告別,慢慢重疊到眼前這張俊顏上,竟顯得那麼自然……
“你是誰?”慈寧道人拄着柺杖爬起來,疑慮地感覺着突然出現的人,他也意識到,神斧已經認主,那麼,這個人身上蘊藏着世上最強大的仇恨的力量!他會是誰?
“我是楊戩。我來接我妹妹。”簡單的話語、沉靜的嗓音,卻有不容辯駁的口氣和不可阻擋的氣勢。慈寧道人驚愕了:“你是三孃的哥哥楊戩?你……你真的來了?”
她是三娘?楊戩仔細打量着眼前手握一盞蓮花燈的女孩,三歲時帶着乳香的嬰兒肥的小臉已不復找尋,杏眼丹脣,豆蔻華年,娉娉婷婷,綽約輕盈,令人見之忘俗。“三……妹……”他低喚一聲,幾分驚喜幾分期盼又有幾分緊張。
“二……哥……”三娘下意識地迴應這聲輕喚。這是真的嗎?想了十年的那個人,真的出現在了眼前?是的,不會錯,他的眉眼中依稀有着童年的模樣,他看她的眼神仍然是記憶中水一般的寵溺柔情,他們真的重新找到了彼此!
彷彿還是那個三歲的小人兒,搖晃着小手,蹣跚地向他走過來,三娘一小步一小步走得很慢,一直走到他高大身材的陰影中,才怯怯地仰起頭來,傻傻地勾起了嘴角,他伸出手,把嬌小的她摟到懷中……
“三妹!”
“二哥!”
楊戩埋首在妹妹的肩頭,禁不住淚水滂沱,他終於找回一位親人了!上蒼終不是將他所有的愛都奪走!他第一個目標終於實現了!她溫柔地依戀着變得寬廣堅實的懷抱,喃喃地喚着哥哥,從小聲地抽泣變成了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的放聲大哭。
慈寧道人聽着他們的聲音,木然地自語:“他闖出了誅仙陣,天意如此?西華夫人,你我都失算了。”
楊戩決定帶三娘回崑崙南麓,他們向慈寧道人辭行。三娘道:“爺爺,寶蓮燈和神斧都找到了主人,您不需要在這裡看守它們了,和三娘一起走吧, 三娘願意陪您頤養天年。”慈寧道人搖頭道:“我清靜慣了,一個瞎子不需要太多的陽光。你跟哥哥走吧,想爺爺的時候,就回來看看,有了寶蓮燈,你飛過雪山不是難事。”
楊戩和三娘來到對面的雪山,他將神斧放還到雪洞中,三娘奇道:“二哥,你不帶走它?”楊戩道:“我暫時不想驚動天尊,所以留它在這裡。三妹,等二哥的本事能闖出玉虛宮的時候,我們纔有把握救出母親。這把神斧堅不可摧,定能劈開桃山,如今被我所得,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對神斧道:“在雪洞中乖乖等主人的召喚,我很快會來的。”
“闖出玉虛宮?”三娘迷茫地看着哥哥,“聽爺爺告訴過我,元始天尊是闡教祖師,法力無邊,你能贏得了他?”
“只要我們有決心,沒有人是不可戰勝的!”楊戩堅定地說。
看着哥哥充滿信心的眼神,三娘點點頭:“二哥,我幫你!我們會成功的!”她想了想,又問:“二哥,你確定母親在桃山?”
“嗯,西華姨母告訴我的。”
“西華姨母是誰?”三娘好奇地問。
“三妹,還記得那朵分成兩半的雲嗎?一半雲上,西華姨母帶着我,另一半雲上,慈寧道人帶着你。”
“哦,二哥,西華姨母在崑崙嗎?”
“不在,她去雲遊了。”楊戩擡起手腕,盯着腕上的紫檀珠,臉上有了驚喜之色,“三妹,現在正是太陽升起的時候,走,我們飛到山頂去。”
他們飛到了崑崙之巔,楊戩將紫檀珠對準了初升的太陽。不一會兒,空中有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二郎……”可是,楊戩和三娘舉頭四顧,卻不見人影。“姨母,二郎沒有辜負您的期望,我闖出誅仙陣,到慈寧宮接到三妹了!”
那聲音依舊溫和:“二郎,姨母就知道你會成功的。找到了妹妹,希望你們今後互相愛護,好好生活,姨母就放心了。”
“姨母爲何不現身?”楊戩疑惑地問。
“姨母離得太遠了,所以傳音過來。能聽見你說話,姨母一樣高興。”
聲音漸漸遠去,沒能見到姨母,楊戩不由有些失落。三娘問道:“二哥,這位西華姨母好神秘,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她什麼樣子?”
“她就像孃親一樣,美麗親切又溫柔。”楊戩充滿了思念。
“娘……”三娘嘆了口氣,囁嚅着,“二哥,我都不記得孃的樣子了,娘連名字都沒幫我起呢。”
楊戩不由一怔,是呀,三娘是乳名,她太小,爹孃還沒給她起大名呢。他看到她手裡的寶蓮燈,心中轉念,揉揉她的秀髮:“三妹,二哥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
“好呀好呀!”三娘雀躍。
楊戩思忖道:“蓮花生性高潔,香遠益清,獨攬百卉之英,你又是寶蓮燈的主人,莫如以蓮字爲名,就叫‘楊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