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張烙餅填飽了肚子,劉彥昌感到口渴。晃晃空空的水囊,他走出了破廟,到旁邊的山澗中去灌水。
趁他離開,楊蓮閃身進了廟,看着滿目的塵灰,她搖頭輕嘆。她取下了衣襟上的一朵碧玉蓮花,蓮花在她手中化作晶瑩美麗的寶蓮燈。“玉蓮,幫我收拾下屋子。”
劉彥昌提了水囊回來,忽見窗明几淨,煥然一新,驚得目瞪口呆。“神仙!我一定遇到神仙了!”他喃喃唸叨,如墮夢中。輕手輕腳地走到牀前,摸着紅漆油亮的木頭牀架,他忽然驚喜地自語道:“我知道了,是三聖母顯靈了!”
“三聖母——三聖母——”他激動地衝向門口,對着夜幕大喊,“小生一片誠心,你收下我的禮物好不好?”應答他的是周圍山谷發出的回聲,夜色裡看不見任何人影。佇立良久,失望的劉彥昌只好拖着腳步回到屋裡,解衣就寢。躺在牀上,他輾轉反側:“三聖母,你爲何不肯見我一面?”就這麼唸唸有詞,過了好久纔在疲倦中迷糊地睡着了。
楊蓮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的大喊大叫和喃喃低語她都聽在耳邊,望着熟睡中書生清秀的面孔,楊蓮感慨萬千。她是神仙衣食無憂,可他是個窮書生,他花光了所有的錢做一副好茶盤,只是爲了她消閒。聖母宮來過多少長安城的富商巨賈,他們一擲千金許願求神,她從來沒看在眼裡。可這個爲了她餓肚子走山路的小夥子,卻讓她生出了感動。她不由對着睡夢中的人低聲道:“你若真是前世的沉香樹,爲我修煉成人,當初雖以爲戲言,今不毀諾也。”
她話音甫落,忽然,一個朦朦朧朧的虛影從熟睡的劉彥昌身上升起,楊蓮吃了一驚:“你……你是?”
“蓮兒,你終於還是記得我!”虛影充滿驚喜,“我是他的魂,是等了你兩千幾百年的沉香樹啊!”
楊蓮緋紅了臉,虛影激動地說:“你可知我經歷刀砍斧斫、烈火雷劈,放棄所有修行,才能換來一世人身,如今能見到你,我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用幾千年功德賭一句諾言,你這是何苦呢?”楊蓮唏噓道。“誰讓我愛上了經過我身邊的那個美麗姑娘呢?”虛影輕聲道,他擡起手,似乎想觸摸她的臉,“蓮兒若肯陪我一夜,我寧願萬劫不復!”
“愛”這個字,在楊蓮漫長的神生裡,從未有一個男人如此近距離地對她表白過,她不由芳心亂跳。虛影深情地注視着她,慢慢回到了書生身體裡。
劉彥昌正夢見自己遇到了朝思夜想的三聖母,她對他微笑,他鼓起勇氣,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突然,夢斷了,他醒了過來。可是,他看到了什麼?夢裡美若天人的女子正坐在自己牀頭!他揉揉眼睛,美人並未消失,他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疼,天啊,這是真的!激動和驚駭令他語無倫次:“三聖母……你顯靈了……小生……這廂有禮……”他慌亂地從被子裡爬起來,跪在牀上磕頭。
楊蓮見他這樣迂腐,不禁笑了:“不必拘禮,你的茶盤我收下了。”
“小生三生有幸。”劉彥昌喜不自禁。楊蓮道:“我查過了,我與你前世有段淵源,我有承諾於你,故來相伴一夜。”
劉彥昌再次狠掐了自己一把:“小生……不是做夢?”楊蓮微笑不語。羅帳之中,男女相對而坐,劉彥昌是個大小夥子,此情此景的曖昧提示不由得他熱血上衝,可眼前是高貴的仙女,他哪敢造次。過了許久,見楊蓮不說話,他小聲道:“長夜漫漫,我們……說點什麼?”楊蓮也自亂着方寸,含羞道:“你想說什麼就說罷。”
“仙姑剛纔說……相伴一夜……”劉彥昌吞吞吐吐地開言。楊蓮接話道:“不錯啊,我不是正在……陪你麼。”
“只是……只是……這樣乾坐着……”劉彥昌瞄了她一眼。“那你想做什麼?”楊蓮反問,突然自己意識到了不妥,慌忙害羞地別過頭去。劉彥昌怯怯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拉住她一根手指,見她沒有生氣反抗,纔敢慢慢握住了她整隻手。見她還是沒有動靜,他稍稍放鬆,另一隻手輕輕抱住了她的肩。楊蓮臉色愈加像紅透了的柿子,他微微用力,將她拉進了懷裡。譬如窗戶紙被捅破了,一切突然變得真切起來。美人入懷,嬌軀溫軟,這時候的劉彥昌忘記了緊張,大膽道:“仙姑可否共枕蓆之樂?”
楊蓮聽得心跳如鼓,突然想起與姮娥夜話,那男歡女愛的滋味,姐姐說的那樣好……她扭捏不語,劉彥昌摟着她肩頭的手輕輕下移,試探着輕撫。楊蓮一個激靈,突然清醒過來,按住了他的手:“你可有妻子?”
“小生未曾娶妻。”劉彥昌忙道。
“那你有否定親?”楊蓮又問。
“不曾。”劉彥昌搖搖頭,困惑而希冀道:“仙姑肯嫁我,彥昌寧願一輩子當牛做馬伺候你。”
“我怎能嫁你!”楊蓮啐道:“你別癡心妄想,天有天規,我不能違反。我從未與男子交往,今夜在此,只是爲了對你前世的承諾。”
劉彥昌不禁有些吃驚,想不到三聖母幾千年守身如玉。他深吸一口氣,舉手道:“劉彥昌在此發誓,若能得仙姑一夜垂青,終身不娶。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只爲一夜之歡,你就願意終身不娶?”楊蓮疑惑道。劉彥昌深情低語:“一夕勝百年,俗世脂粉,皆若浮塵。”
楊蓮聞言不由一震,這個男人爲了跟她共度一夜,竟願放棄一生的幸福,看來他修成人身,依然執念未改,如此癡兒,夫復何求呢。她深深望了他一眼:“劉郎莫負我……”一橫心鬆了手,低低一嘆,合上眼簾,由了他去……
深山古廟,春光乍泄,他擁着夢中的仙子,雖然生澀,卻是千般憐愛、萬般小心,楊蓮第一次體驗到青年男子的柔情,亦不由心醉神馳,忘記了神仙的高高在上,完全成了嬌羞的少女。直到尖銳的刺痛從身體深處傳來,楊蓮纔有些驚慌,後果,會有什麼後果?“仙姑以身相許,彥昌願爲你而死。”他流着淚激動地抱緊她。
雖是夏夜,山風依然送來寒意。“我的第一個問題,洪荒之眼到底是什麼東西,它爲何有用之不竭的法力?”紅綃問。共同經歷了生死搏殺,她成了他的另一雙眼睛,暴露在洪荒之眼的威脅之下,楊戩不能再隱瞞她,他冷靜地道出了洪荒之眼的來歷和危險的野心。
“他想通過你霸佔三界?”紅綃失聲驚呼,“如此說來今天這個丹丸肯定有鬼,幸好被我扔掉了。”
“該我問了。”楊戩淡淡一笑,“你爲什麼隱藏法力上天當舞姬?”
“報仇。”紅綃沉靜地回答,“天上來往的神仙最多,我纔有機會接近仇家。你想怎麼除掉洪荒之眼?”
“唯一的辦法,深入華山之底,用御筆重書天規,他就會消散。你的仇家是誰?”
紅綃頓了頓,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請原諒,我不能說。”楊戩點點頭,表示理解:“好吧,你問下一個。”
“華山之底你進得去嗎?”
“能。”楊戩道,“你呢,你殺得了你的仇人嗎?”
“能。”紅綃點點頭,籲口氣,“那麼,重書天規之後,你有何打算?”
沉默片刻,楊戩平靜地說:“不必打算了,我會魂飛魄散。”紅綃一愕:“你說什麼?”他接着語氣一轉:“說說你吧,報仇之後,你有何打算?”
她垂下眼簾,半晌,才又擡起眼睛靜靜地望着他:“沒有打算,我也會死。”
風吹得林中的樹葉沙沙作響,楊戩攤攤手,自嘲地笑了:“原來我們都是必死之人。可是,你大仇得報,爲什麼會死?”
“因爲我的劍受過詛咒,如果我用它殺了我的仇人,就侵犯了詛咒,用劍之人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這是我的宿命。”紅綃搖搖頭,“而你呢,你爲什麼不能全身而退?”
“因爲……”楊戩深深地嘆了口氣,“這也是我的宿命,‘五嶽之魂’再也找不到了,沒有它的保護,無論誰進入華山之底的熔岩,最終將灰飛煙滅。”
“五嶽之魂?”紅綃變了臉色,她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五嶽之魂曾屬於東嶽帝君,不過如今已經不存於世。”
夜越來越深,他們都失了言語。感覺到紅綃似乎在打寒顫,楊戩脫下外衣,披在她肩上:“是冷嗎?”一瞬間他竟覺得這樣的場景十分熟悉,仙霞山情花谷啊,那是多麼遙遠的記憶。紅綃突然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華山之底非去不可嗎?以你的法力,就算洪荒之眼攪亂三界,你也可以獨善其身。”
“如果無數的人因此死去,我又如何能獨善其身?”他反握住她的手,“所以,非去不可。”
沉默良久。“我……我願意幫你。”他感覺她的手真的很冷,儘管她的聲音很溫柔,“你也願意幫我嗎?”
“我理解仇恨的滋味,如果你需要我幫忙。”楊戩誠懇地說,想起往事,他不禁微笑道:“我還記得,在迷迭谷我答應過要幫你做一件事。你需要我怎麼幫你?”
夜色裡,她的眼波柔和又明麗:“在我準備好的時候,我會向你提出來。”
楊戩微微一怔,隨即點點頭:“好,我答應。”
“成交,那就拉個勾。”她的語態恢復了活潑,伸出小手指,“洪荒之眼逃進了華山之底,不知道他何時會再出來,又耍什麼花樣。我們倆現在都成了他的眼中釘,爲了各自的目標,我們都不能死在他手裡,所以我們得形影不離,互相協助。”
“說的不錯,目標達成之前,活着是首要的。”他勾住了她的手指,洪荒之眼極可能對她下手,他有責任保護她。她笑得有點狡黠:“你不怕……姮娥仙子不高興?”
他的面龐驟然多了一層傷感,整個人顯得蕭索寂寥,低聲道:“無妨,她已對我不抱希望了,她的離開……讓我欣慰。”
“你們已經——”紅綃意外地睜大眼睛,終於還是了悟地點點頭,“我曉得,你是不願連累她,所以有意氣走她。”
“我已不能給她她期待的,就該放手,不是麼?”他喃喃道。她埋下頭,彷彿依然是迷迭谷中那個小小女孩,臉頰貼在他們相握的手上,聲音如來自天外般飄渺:“嗯,若是我,也寧願他好。”
“楊戩,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飄渺的聲音忽然變得冷靜而清晰,她沒有叫他大人,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你說。”
“我們都是將死之人,可我要求,你比我晚一天再死。我會把我的計劃排在你前面。”她表情認真,一點不像在開玩笑。
“這是……什麼意思?”楊戩驚問。
“我是女的嘛,死也有優先權。”她笑了笑,又低下頭去,“或者說,女人比較脆弱,別讓我看見你死。”
“真的是這個原因?”楊戩俯首尋找她躲閃的眼睛。
“真的。”她吸口氣,擡頭正對他。
“你可知道,男人最不願意眼看着失去戰友,所以,”他替她裹緊外衣,柔聲道:“小紅,天無絕人之路,你要活下來。”她怔怔地望着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銀牙緊咬着衣服的一角,剋制住奔涌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