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主阿婆
我本不打算在中國置房置地,結果翻開新加坡的地產,發現政府組屋以外的地產比上海貴太多!遂立刻掉轉槍頭在上海購民宅一處,想來未來上海的價格肯定要超新加坡和香港吧?
決定買房是瞬間的事,第一天看的房子就買下,和新加坡的家一樣。好像我看房的耐心,肯定是事不過三。我怕自己挑花眼。那天我跟朋友說,我性格如此,出門撞上的第一個男人,嫁了;出門看上的第一套房子,買了;出門遇上的第一個導演,拍了;出門合作的第一個出版商,合作到今天。她們大驚,生活於我,簡直像童話世界一般簡單,連童話世界裡,還有白雪公主的後媽,和灰姑娘的兩個同父異母姐姐呢!她們問我,你的好運從何而來?我答:眼緣。
這套房子,於我,有眼緣。第一眼看上就很喜歡,從各個角度說——我指大衆眼裡——它都不算一套稱心如意的好房,但我喜歡就行了,反正房子是我住。這是一幢巨高的樓的第三層,朋友們說,你怎麼買這麼低的樓層?以後怎麼賣?我答:我住,不賣。我多年前曾去看過這幢樓的二十幾樓,心裡飄飄忽忽的,感覺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加上有家族遺傳性恐高症,我不敢靠近陽臺。這套房在三層,放眼望去就是地面,很踏實。
房主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敏捷,身手矯健。這讓我驚歎,心想,我要是這個年紀還這副神氣,我就要笑暈了。老太太最牛的笑話是,我給她打訂金,需要她的銀行卡號,一路人馬包括她的親生兒女在一旁,督促她把卡號給我,她不肯,抓住錢包說:“我從不輕易把卡號給人家的。”我大笑,跟她說:“阿姨啊!你不給我卡號,我怎麼給你轉錢呢?你看我像壞人嗎?”大約我這句話打動了她,她看看我,笑着說,這個倒是不太像的。遂給卡號。
我在她的陪同下,二次去看房。第一次看是深夜,第二次再審,是天光大亮的白天,看了依舊喜歡。眼緣這個東西,真是沒有辦法,而我心眼比較
實在,一喜歡,就怕是一輩子了。新加坡的房子住了已經有近十年,從沒打算賣過,連大房子都不想換。房子是一件很奇怪的商品,它一旦成爲你的棲身之所,就有另一個名稱叫“家”。裡面承載了你的歡笑、眼淚、爭吵和溫暖,還有孩子的成長,你顯然不捨得把這些記憶出讓。我有一個朋友,他說他父親的家,傢俱已經四十年了,也不曾換過,回家一看,大衣櫃還是他小時候用的。我聽了很喜歡,孩子們都已經離家出走了,陪伴父母的記憶便是那一處房子和經年不改的陳設,好像昨日天天重現。
阿婆打開她九年前設計的房屋壁櫥,跟我說,這個是水曲柳的,那個是柚木的。釘在牆裡的壁櫥樣式一看就過時了,肯定不是我這個年紀欣賞的風格。但地板我很喜歡,用了多年,經常打蠟保養,維護得鋥亮,已呈現出柚木上年頭的經典感。阿婆反覆叮囑我,我當年用的都是好料,傢俱你不用拆的,可繼續用。我笑而不語。
等訂金付完,我就已經聯繫熟悉的家裝設計師,開始打造我喜歡的法式風格。我跟她說:“把牆給我拆了,做一個敞開式的書房,所有的壁櫥都拆了,裡面重新設計,門加裝成橡木的,廚房和衛浴,做整體的,我要大理石地面。”設計師一一記下。
籤合同那天,父母與我同行。我爽快地簽完字,把合同交給阿婆。她提起筆,又落下。再提,再落。最後放下說:“買房的心情,和賣房,真的是不同啊!你不曉得我心裡有多不捨得。這個家,每一分地,每一寸牆,都是我摸出來的。”眼眶竟然紅紅。
我的心,一下就柔軟了。我也不能想象我把新加坡的房子賣掉會有多難受,那裡的窗簾是我從中國背過去的,那裡的傢俱是我跑遍新加坡選來的,當時沒有錢,所以東西都不是高檔的,可我在財力許可範圍內,已經把一切做到最好。
阿婆又帶我父母去看她的房子,以後,她能作爲房主看看房子的機會也不多了。
媽媽進了屋,跟我一樣喜歡,不停地誇阿婆有眼
光。當年選的柚木,顏色很好看;當年裝的門檻,很經得起歲月的考驗;還有精心設計的壁櫥,連放席子的空間都悉心留出來,只有過日子的人才有這份體貼。
媽媽還沒出房門就跟我說:“壁櫥,不要拆了吧!你要真想裝修,把廚房衛生間弄一弄。其實我看,這裡,只要添幾樣傢俱就完全可以過日子了,不要大費周章。”
阿婆一聽,欣喜之情漾於臉龐,甚至有一些興奮的光。她自己反覆摸着傢俱說:“你看!多好的材料啊!你看,我們天天都擦的!蠻好的,不要換了。”
兩人一搭一唱,儼然忘記了付錢買房子的人是我。
我當時很不禮貌地回我媽一句:“這房子,到底是你住還是我住呢?”
媽媽和阿婆頓時不說話了。
阿婆半晌來一句:“你要是決定拆了,能把木板留給我嗎?這些料,當年我去建材市場,揹回來,你不曉得多難。”她的女兒都忍不住拉她的袖:“哎呀!你要這個做什麼,哪裡放?”
離開那個屋兩天了,阿婆的話一直在我耳邊縈繞。
我的腦海裡也是當年我裝修自己房子的滿腔熱忱和點燈熬油。
其實,這個家的壁櫥真的蠻好的。我自己弄,肯定沒有阿婆這麼上心。
雖然款式陳舊一點,但實用啊!
也許我再繼續用個五十年,就變成現在流行的仿舊上海款。
我到法國去曾住在當地人的家裡,人家的傢俱,不也是外婆那時候傳下來的嗎?我們看着依舊很順眼。
算了,不弄了,就這樣,給阿婆留個紀念。
至於我,其實,只要大家高興,我就會很開心,什麼法式不法式的。
給設計師去個電話,跟她說:“家裡不大動了,牆也不打了,添些傢俱和軟裝潢,把廚房廁所弄一弄就行了。壁櫥,留着吧!我覺得挺好看的。”
後來去過戶,我又見到阿婆,我跟她講:“屋子,我保留原樣,歡迎你隨時來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