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正謙那裡出來後,顧雲霽還是有些想不通。
宣慰司和宣撫司雖直屬中央,不受地方管轄,可到底處在西南,就算擁有再大的自治權也還是朝廷任命的官員,沒道理和附近的州府完全斷絕往來。
宣撫司的層級比宣慰司低一級,最高長官宣撫使的官階爲從四品,算起來還沒有嚴正謙這個知府高,這永寧宣撫使居然如此狂傲,連知府的面子都不賣?
似是看出顧雲霽心事,陳培時說道:“大人,關於永寧宣撫司的土司,我倒有些耳聞,確實和別的土司不太一樣。”
顧雲霽來了興趣:“哦?那你說說看,有什麼不一樣?”
陳培時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半天才道:“永寧宣撫司的宣撫使是彝人首領,漢名叫奢西,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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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霽眸中閃過訝異:“女土司?不過土司世襲制度和咱們漢人不一樣,女土司雖然少,但也並不是沒有,不算很稀奇吧?”
和漢人的嫡長子繼承製不同,少數民族的土司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爲長子,如果沒有兒子,就按孫、婿、妻、同宗族人、女等順序繼承,妻女並沒有被排除在繼承人之外,是可以繼位爲女土司的。
陳培時表情一言難盡:“女土司是不怎麼稀奇,稀奇的點在於奢西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極其不願意同男人打交道,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
“宣撫司內的官員土流皆有,有的是跟您一樣,由朝廷派去的流官,有的則是土司自主任命的本地土官。但凡是奢西有權力任命的官員,無一例外全都是女人,所以現在永寧宣撫司內的情況很奇特,一半土官一半流官,一半女人一半男人。”
顧雲霽費解道:“可整個大夏的朝廷官員從上到下,包括陛下,都是男人,更別說宣撫司內的流官對土司本就有監督約束之責,奢西如此排斥男人,朝廷竟也能容忍?她這個土司的位置坐得穩嗎?”
“大人,您還真問到點子上了。”陳培時臉色精彩,語氣似欽佩又似感慨,“依我看,大夏所有的宣慰司和宣撫司中,沒有比奢西地位更穩固的土司了。”
“何以見得?”
陳培時解釋道:“因爲奢西是殺夫上位,曾主動向我朝投誠。她本是前任土司的繼室妻子,據說婚後過得並不如意,常常遭到丈夫的辱罵責打,在整個土司家族都頗受排擠。”
“然而前土司不服朝廷管教,漸生不臣之心,熙和年間,前土司糾集西南少數民族各部,意圖謀叛獨立。奢西忍辱負重多年,偶然得知其計劃,果斷於丈夫睡夢中斬其頭顱,又用雷霆手段鎮壓土司族人,以一己之力壓下了這次叛亂。”
“等朝廷得到消息派兵趕往西南平叛,奢西以臣子之禮恭迎欽差,獻賊首頭顱於上,朝廷這才知道叛亂已被平息,逆賊盡數伏誅,連戰場都被打掃乾淨了。”
顧雲霽聽得眼睛睜大,回憶道:“熙和年間……至少也應該是十年前了吧?那時我年紀尚小,倒是不曾聽過還有這麼一樁故事。這麼說來,朝廷是爲嘉獎她歸依順服的忠心,纔將她任命爲土司的?”
陳培時道:“不錯,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奢西把前土司的家族親人都給殺乾淨了,什麼兒子孫子、外甥女婿,一個沒留。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奢西都是唯一的繼承人,自然而然也就成爲土司了。”
“朝廷用最小的代價保證了西南的平穩,對奢西的上位樂見其成,何況同前任土司比起來,她對朝廷忠誠無比,全無二心。所以在朝廷看來,她討厭男人也好,任用女土官也好,都是些小事,只要不鬧到宣撫司以外,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顧雲霽心中震撼,感慨道:“丈夫意圖謀逆,便果斷將其斬殺,屠盡前土司族人既是在清除叛逆,也是在爲自己掃清上位的障礙。奢西有野心有魄力,下手又足夠狠厲,可謂是巾幗英雄。”
陳培時笑道:“大人覺得奢西是巾幗英雄,可有的人覺得她是毒婦,畢竟她是弒夫上位,名聲傳出去總歸不大好聽。”
顧雲霽不屑輕嗤:“誅逆說成弒夫,這些人春秋筆法用得可真是夠溜的,奢西再有一萬個不是,她殺掉的也是一個逆賊,用前土司一族的性命換西南止戈,免於生靈塗炭,堪稱大義。”
“若奢西是個男人,哪怕彼時妻弒夫換成子弒父,還是會有一大批人贊她大義滅親,爭先恐後地爲她著書立傳。”
陳培時附和道:“您說的是。說起來這奢西運氣也真是好,別的女人若是遇人不淑,大半輩子就都埋進去了,偏偏奢西的丈夫想要謀反,她正好有理由殺了他,既能爲自己報仇,也是爲朝廷平叛,簡直名正言順。”
顧雲霽意味深長地笑笑:“你錯了,丈夫謀反並不是奢西殺他的主要理由。你信不信,就算她那個土司丈夫不謀反,奢西照樣能把他弄下馬從而自己上位,只不過過程會更曲折些。”
陳培時一臉狐疑:“不能吧?若不是知道土司謀反,朝廷一定會前來平叛,奢西爲什麼要殺自己的丈夫?”
顧雲霽慢悠悠道:“爲什麼?因爲奢西有野心,因爲她想要當土司。得知丈夫謀反,果斷將其斬殺不說,還能在短時間內控制其黨羽,朝廷的軍隊還沒到呢,她就將叛亂給平息了,若不是早有準備,你覺得她能做到這個程度?”
“要是沒有前土司謀反那一遭,她應該還是會想辦法上位,只是可能會更加艱難,沒有現在這麼名正言順罷了。”
陳培時還從沒想到這麼深過,一時間難以置信,結結巴巴道:“這麼說,奢西的野心大到了謀殺親夫?有心計還下手殘忍……大人,要不咱們還是別聯繫她了,萬一,萬一……”
“萬一什麼?萬一她對我們不利?”顧雲霽被他這樣子逗笑,“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又和奢西無仇無怨,她還不至於對我做出什麼不利的事情。”
“奢西的野心再大,難道大得過她那個想要謀反在西南當土皇帝的前丈夫嗎?殺夫上位,及時向朝廷表忠心,可見她認得清時勢和自己的能力地位,是個聰明人。”
顧雲霽語氣輕鬆:“先前我還擔心永寧宣撫使拒絕與敘州府官員的往來,可能是個不好相處的人,這麼一通聽下來,奢西應當很明事理纔對,說不定此前有什麼誤會。”
“反正土人的事情總要解決,我就先以敘州府通判的名義給她寫封信,收到迴音最好,收不到迴音咱們也沒損失,到時候再想別的辦法。”
陳培時見顧雲霽打定了主意,不好再出聲反對,內心卻是不看好此事:嚴正謙一個知府都沒成功,顧雲霽只是通判,機會只怕更渺茫。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顧雲霽的信才寄出去沒幾日,還真收到了永寧宣撫使奢西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