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一瞬間心中發涼。
只覺此刻所遇,纔是人生至此最險。
落雲至這一刻,徹底撕開臉皮,此刻全國皆敵,而她正在這部族的核心之處。
當初被逐帝歌,有宮胤喬裝守護,有耶律誠心相留,有全城百姓悍不畏死保護,而此刻,從核心向外走的路途還有千里,一國人人都是敵,身邊寥寥幾人雖然都是高手,但誰都知道,個人武力再強,也無法沖垮龐大的國家機器,再充沛的真力,都會被那源源不絕的軍陣武力,消磨至最後一滴。
便縱能闖出一兩人,必得有人拼死,可這裡的人,她誰也不能折損。
宮胤裴樞耶律祁左丘默,都聚攏至她身側,幾個人除了左丘默說了一句“陛下你先走!”之外,都一言不發,只擋在她面前。
他們都知道她,便縱此時只有她能走,她也一定不會走。
對面葛深在冷笑,眼底寒光閃動,景橫波看他眼眸一片血紅,顯然之前有痛哭過,心中一動。
聽聞葛深對葛蘅十分寵愛,如今看來,確實不假。
他能爲了葛蘅悍然和自己這個女王翻臉,不怕給落雲帶來禍患,可見他對兇手的無比憎惡。
只要找到真正凶手,給出確鑿證據……
她眼角一瞟擂臺側邊,那一排酒樓高樓,一處深青色檐角之上,有白影一閃。
忽然她覺得擂臺上,似乎少了一個人,她帶來的姬玟呢?
稍一尋找,就在臺下角落站着姬玟,她大概是覺得自己沒有武功,怕耽誤正事,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衝上擂臺,此刻她正機靈地縮在擂臺的陰影角落裡,和先前落雲朝廷安排的一批伺候茶水的侍女站在一起。
正好她穿的也是侍女的衣裳,看起來和她完全無關。
景橫波心中一喜,向姬玟方向緩緩走了幾步,道:“葛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兇手另有其人,今日你的舉動,不僅不能替葛蘅報仇,還會給你帶來禍患。這會讓那個暗地裡的兇手,何等快意?”
葛深猙獰一笑,道:“陛下此話,聽來甚是熟悉。但凡兇手想要開脫自己,都會這麼故佈疑陣的。”
“我覺得你時而精明時而糊塗。”景橫波嘆了口氣,“你也不想想,我客居此地,身處你落雲核心,帶進落雲城的護衛不過百餘,而這裡是你的地盤,你城中軍隊就不下五萬,我到底是發了什麼瘋,纔想到要對你的愛子下殺手?我如果真想發這樣的瘋,又何必只帶百餘護衛進你落雲?”
“聽起來很有道理。”葛深冷笑一聲,“只是陛下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聲名麼?你不是一向以放縱狂野,恣意無畏著名的麼?你剛剛被接入帝歌,就殺了大祭司桑侗,將帝歌朝廷搞了個烏煙瘴氣,被逐出帝歌,還走一路禍害一路,到哪裡哪裡死人,打回帝歌剛當上女王,就將你帝歌羣臣誘反,斬殺近三分之一,那時候你在帝歌立足未穩,按道理不也不該這麼瘋麼?你那樣的事都做了,在落雲城殺一兩個王世子算什麼?如果不是我子臨死掙扎寫下你的名字,我又如何敢輕易懷疑你,你這個兇手,到時候還不是得被我恭敬送出落雲?那才叫親者痛仇者快呢!”
“聽起來對我很瞭解,我都沒覺得我是這樣的人。”景橫波眯着眼睛笑笑,目光不經意地掠過臺下姬玟,“但你也只瞭解了皮毛。往日裡我殺的,都是和我有過深仇大怨,或者涉及權爭的對頭。你落雲世子,和我還上升不到這個級別。我真要殺,也該對葛深你下手纔對。葛深,你我都一國王者,王者應該清楚,對王世子的殺戮,更多時候,和本國內政有關。到底誰能在這場爭鬥中獲益,誰纔是真正的兇手,而不是我這個過路客!”
葛深似乎微微震了震,首次露出思索的神情,隨即卻搖搖頭,“還是那句話,說得有道理,卻經不起推敲。葛蘅是我適齡之子,穩坐世子位多年。爲了他的安危,其餘王子,除一個剛剛三歲的,都已經外放其餘州郡封地,你不會意指我那隻會啼哭的三歲幼子,是殺他哥哥的兇手吧?”說完大笑。
景橫波悠悠道:“一定是男人麼?”
葛深笑聲忽止。
景橫波趁着他一霎變色,對姬玟使了個眼色,手指指尖微翹,指向那座酒樓。
姬玟明顯已經接受到她目光,但卻對她的指尖指向方向有點茫然,四周兵士太多,酒樓略遠,景橫波又不能擡手去指,她一時難以領會。
宮胤忽然微微側身,藉着裴樞身子遮擋,嘴脣蠕動幾句,景橫波並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卻見姬玟眼睛一亮,垂下頭去。
過了一會,她悄然在人羣中退後,消失。
景橫波心中舒了一口氣,幸虧身邊幾個都是人精,猜到了她的用意。宮胤一定已經傳語姬玟,指示她去那酒樓找那姐妹二人。
至於去了之後如何說,剛纔景橫波一番話就是暗示,說得隱晦,她不能確定姬玟到底能做到何等地步。
一切就看天意安排了。
葛深似乎終於被她擊中了敏感之處,陷入了稍稍的沉思,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一方的小小動靜,隨即他還是搖頭道:“不可能……她沒這麼大膽子……”
最後一句聲音很低,景橫波還是聽見了,微微一哂。
挺好,看來葛深對那倆姐妹,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知。
“葛深,我這邊雖然人少,但個個是高手,你也知道。”她深吸一口氣,道,“城外還有我的橫戟軍營,一旦我們開始猛衝,我們固然損失巨大,你們也會死傷無數。”
“我知道。”葛深陰沉地道,“但只要留下你們,就值得。而我們,一定能留下你們。”
“甚至不惜元氣大傷,引來帝歌軍隊,導致戰火連綿,最後被周邊浮水等部族虎視眈眈,趁機蠶食?”景橫波譏誚地笑,“真是個偉大的父親啊!”
“那你要如何?”葛深沉默半晌,眸子深深地盯着她,“想要我放你走?絕無可能。”
“給我一天時間。”景橫波道,“我負責給你找出真正凶手。”
宮胤立即道:“我等願束縛武功,留作人質。”
裴樞狠狠瞪了他一眼——這話他本也想說的,這貨平時冷冰冰的,搶話倒快!
“你不行。”葛深一口否決,“你纔是最主要的人物,是兇手,何況又身有神異,來去自如。放跑了你,我留他們又有何用?”
景橫波嘆一口氣,“那我留下,放他們出去?”
“不行。”那幾個這回都很快,同時道。
“想得倒美。”葛深嘴角一撇,“這幾位都是高手,裴少帥還掌管橫戟,這全部放虎歸山,我先得擔心會否有人引兵來攻落雲。”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怎樣才行?”景橫波動氣,“都在你面前自殺行不行?”
“本王願意給陛下一個機會。”葛深淡淡道,“除了你,你們之中,派一人出去,尋找所謂真正凶手的證據。其餘人鎖住真氣,留作人質,一日之內拿出證據,小王自然要給陛下賠罪,若不能,說不得,只好得罪。”
“那讓……”景橫波心知這事討價還價不行,目光在幾人中掠過。裴樞頭一昂,“我不去,我陪你一起。”
耶律祁微笑不語,一臉任其安排狀。
宮胤淡淡道:“我倒想陪着你,只是不敢將你的生死,交於草包之手。”
“你說誰草包?”裴樞怒目而視。
宮胤根本不理他。
左丘默上前一步,“陛下若信我,讓我去,我畢竟對落雲熟悉些。”
景橫波搖頭,左丘默去?一個時辰就被那倆姐妹害了吧?
其實現在也只有宮胤合適了,只是他始終看起來行動不便,此去必定危險,她微微有些猶豫。
那邊葛深嘴角卻泛出一絲冷笑,慢條斯理開聲,“本王好像沒有答應,由女王指定所去之人。”
景橫波眉毛一挑,“你什麼意思?”
“應該由本王挑。”葛深眼神不懷好意地掠過臺上臺下,“在女王身邊所有人中挑一個。”
景橫波聽見“所有”兩字就覺得不好。
她眼光掠過臺上下,天棄七殺被隔得很遠,過不來,現在身邊……她忽然看見了擁雪站在擂臺帳幕旁邊,肩膀上蹲着二狗子。
葛深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景橫波暗罵一聲無恥,掠掠髮鬢,搶先笑道:“大王不會看中了朕那隻鸚鵡吧?哈!有些人,長着張臉皮,真不知道有個鳥用!”
葛深老臉一紅,掩飾地咳嗽一聲,道:“當然不是!這樣吧,抓鬮!抓到誰就誰!”
景橫波暗罵一聲真是愛計較,只好同意。葛深便讓人送上抓鬮用具。過了一會一個宮人送上一隻盒子,經過擁雪身邊時,腳踩着微微塌陷的地板,身子一傾,擁雪並沒有去扶,那宮人下意識抓住她衣袖站住了,擁雪立即抽手,那宮人歉意地笑笑,繼續向前走。擁雪看看自己的袖子,發現沒什麼東西也便罷了。
箱子送來,一個水晶制的箱子,裡頭幾個圓球。葛深給每個人一一看過,道:“有一隻較沉,誰拿到誰負責找兇手。記住,各位只能撿取一次。”
裴樞搶先上前,拿了一隻出來,拋了拋,道:“輕飄飄的!”
宮人道:“不是。”
耶律祁拿了一隻,也不是。
葛深對擁雪招手道:“這位如何不來?”
景橫波看一眼宮胤,對擁雪點點頭,擁雪過來抓鬮,手剛伸進箱子,臉色就一變。
箱子是水晶的,能看見手進入後的動作,衆人都發覺,擁雪手一伸進箱子,一隻球立即滾到了她掌心。
她根本還沒來得及有抓撿的動作。
景橫波上前一步,去抓擁雪的手,那宮人卻先一步抓起了擁雪的手,取過那圓球,笑道:“沉球,中了!”
她手勢極快,快到竟然連景橫波都沒看清動作,那球已經到了她手中,她將球往盤子裡一扔,當地一聲響,很明顯那球中間應該塞了鐵。
而先前那一撞,她可能在擁雪手腕上已經放了磁環,只是剛纔那飛快一奪,想必又收了回去。
景橫波脣角一勾,盯着那宮人的手,笑道:“好快的手。”
那宮人謙虛地笑笑,退後一步,將手藏進了袖子裡。
葛深脣角微微一抹得意笑意,道:“既然如此,就請這位姑娘……”
“我還沒抓。”宮胤忽然打斷了他。
葛深眉毛一挑,道:“已經抓到了……”
宮胤不理他,伸手進箱,抓出一隻球,往盤子上一拋,“當。”一聲巨響,那聲音震得幾個人耳膜一陣嗡嗡直響。
“這隻最沉。”宮胤道。
景橫波險些笑出來。尤其當她看見葛深臉色的時候。
葛深僵在那裡,怎麼也想不明白,這球明明做了手腳,必然是那小姑娘撿去,憑那小姑娘,一個人找兇手,須臾可斃之。而女王這幾人束手就縛,可以不動聲色做掉,如此仇也報了,自己的人也不用折損,正是最好的方案。
含鐵塊的球只有一隻,爲什麼這隻球更重?
想說球換了,但那球明明還是原來的。
想說抓到鐵球纔算抓中,但明明先前說的是最沉的那個抓中。
拿秤來稱了,確實宮胤抓的那個更重一點。
葛深只好咬牙不語,揮手令宮人將東西拿下去。那宮人一臉百思不得其解,一邊走一邊將那球掏出來看,擁雪抓的那個,鐵塊包在木心中,雖然小,但還在。她最後拿起宮胤抓過的那個,臉色霍然一變。
一股寒氣如利劍,斷筋裂骨,猛地插入了她手指經絡中!
“啊!”
一聲慘叫,箱子翻倒,木球滾落一地,衆人一驚回頭,就看見那手勢特別靈活的宮人,抱着手指滾倒在地,慘叫聲撕心裂肺。
那十根手指僵硬地在空中伸展,似在尋求援救,但剎那之間,已成青白霜色。
葛深駭然變色。
宮胤面無表情地看着。
景橫波微笑,笑意媚若新蓮。
她的憐憫心不會用在這時候,剛纔如果真給這宮人得手,讓擁雪出去尋兇,那麼這裡的人都得死。
死道友不死貧道,必須的。
那些球骨碌碌滾了下去,其中一顆,在擂臺邊緣撞裂後,滾到擂臺下的青草叢中。
所經之處,一路冰晶撒落,羣草皆白。
臺上,宮胤不再看臉色難看的葛深,只輕輕撫了撫景橫波的發,道:“等我回來。”
景橫波覺得這話聽起來真是無比熨帖,能讓她因此延伸出無數美好的感覺,眼睛放光地連連點頭,笑吟吟招呼那幾個,“我們留下,正好湊一桌麻將。打完了,事情也就解決啦。”
裴樞哼一聲,轉過頭去。不願見景橫波此刻滿滿信心,眉飛色舞的表情。
便縱性子恣肆無羈,此刻也不禁酸溜溜想——換成自己去,她是否還會如此放心?換成自己說這一句,她是微笑還是不安?
裴樞拒絕再想下去,有些答案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耶律祁一直在微笑,他也看出了剛纔的貓膩,也有辦法解決那一霎危機,但他不想去爭。
她最放心的是宮胤,此刻最適合去的是宮胤,如他逞能要去,會令她不安緊張,何必?
一路相伴,歷經生死,從帝歌城下看她狂笑當哭開始,他便漸漸改了心態。他想要她平安閒適,想看見她從容自如,爭鬥也不過爲博她一笑,而不是爲了自己能擁她入懷。
景橫波看見幾人神情,也微微一笑,這一霎,她覺得便危機當前,身陷囹圄,心中亦幸福。
宮胤轉身。
他轉身一霎,右腿忽然發出“咔”一聲輕響,他有簡短的停頓,隨即一步步走了出去。
步子不快,卻極穩。
景橫波笑吟吟看着,忽然皺起眉頭,想起之前,他的來去一直是飛掠,她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正常走路,感覺他還有一條腿不大方便。
現在這是……
不等她詢問,宮胤已經下了擂臺。葛深陰沉着臉揮手,士兵們自動讓開一條道,手中武器卻沒放下,刀劍槍箭,寒芒四射,都近距離對準他的要害。
宮胤自始至終沒有看一眼。
修長的白影漸漸沒入鐵黑色的甲羣,所經之處,人羣如潮分開,裂出深黑色的海,他往潮心去,不被巨浪卷沒。
那些豎起的刀矛之尖,在他身前,一片片如草偃伏。
葛深遙望着那個從容而去的背影,心中那種隱約熟悉的感覺,越發強烈。那種熟悉令他感覺不祥,彷彿看見王者負殺氣而去,終將攜刀甲而來,那些偃伏的武器之林,因大風而掉轉,冷芒寒刺,入他心肺,穿王城國器,血、濺、三、丈。
------題外話------
……
想寫的情節沒寫到,就這樣吧。
最近感覺,越來越不能久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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