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小姐微微睜開眼睛。
眼前景物微微晃動,她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是在一輛馬車內。
她猛地一驚,昏倒前的幕幕立即涌入腦海……進入雷府,聽見對話,被人拉近門內,然後……
回憶到此處慘痛如刀,狠狠絞進心房,她閉了閉眼,嚥下一口涌到喉間的血。
跳過那一段,後來的事記憶很清晰,那個可惡的麗人堂女管事,那個她一心想救的人,幹完了壞事還不放心,還要來親自察看,還想攔住自己自殺,自己撲上去,扼住了她,狠狠扼住了這個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仇人……
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滿腔悲憤,只想將這世上無恥卑鄙之人都扼在手下,燒個乾淨,那女人在自己手下漸漸掙扎無力,之後……
再之後就記不得了,好像忽然暈了過去……
鄭七小姐猛地一驚,轉頭看看這馬車裝飾,她是大家出身,一眼看出馬車裝飾華麗,頓時驚嚇更甚——聽聞有些地方擄了人去,將人糟蹋了,然後轉賣到那些骯髒地方……
想到這裡她白了臉色,咬咬牙——鄭家已經將要因爲自己蒙羞,如何能再苟且偷生,將整個鄭家百年清名都玷污!
她霍然站起,拉開窗戶,就要跳下。
窗外哪怕是懸崖,她也跳了!
窗外但望是懸崖!
拉窗的動靜驚動了人,一人探進腦袋來,一眼看見她束起裙子將要跳窗,驚得一個猛撲抓住了她的裙角,“鄭七小姐,莫要誤會,我等是救你的人,送你回家的!”
鄭七小姐驚惶回首,一張臉在黑暗的馬車廂內浮凸地白。
“離王殿下今日巡視濮陽,”那人急速地解釋,“無意中發現小姐……身處危境,遂出手解救,命我等送小姐歸家。”
鄭七小姐此時看見外頭正是回家的路,不遠處鄭府已在望,她脫力般地坐下來,怔怔地望着鄭府高高挑起的青色飛檐,眼淚無聲地落了滿臉。
那人很是彬彬有禮,嘆息一聲並不多問也不多看,放下簾子。稍候,鄭七小姐聽見車窗外多了馬蹄之聲,顯然有人被派到窗邊護衛以免她跳窗,馬蹄聲稍有距離,並不接近,她心中稍稍安慰,覺得這般行事妥帖有禮,倒是和傳說中性子古怪的離王殿下不符。
不多時到了鄭府,離王府辦事的人很會來事,並沒有直接將人攙下來,而是遞了離王帖子,直接請見鄭府老爺,鄭府老太爺和幾位老爺接了帖子急忙出來迎,那位彬彬有禮的離王幕僚,才上前拜見,禮儀甚恭,交談中不動聲色地將鄭家小姐“遭麗人堂管事欺騙陷害”的事情說了個大概,鄭府老太爺大驚,當即命後院管事擡了小轎出來,悄悄將小姐直接擡到後院去,不多時,後院悲聲大起。
前頭那離王幕僚並沒有走,被鄭家老太爺留住在前廳說話,攀談中,鄭家七小姐發生的事,就被隱晦而又委婉地說明白了。鄭家人越聽越心驚,越聽越憤怒,面面相覷。
忽聽後院喧囂大作,不多時有婆子跌跌撞撞前來,鄭家老爺匆匆出廳接着,聽了幾句臉色難看,再回來的時候連客人都顧不得寒暄,附在老太爺耳邊低語,隱隱約約幾個字透出,“……自盡……正着人加緊看着……”
鄭家老太爺臉色灰黃,閉目長嘆,那鄭家老爺又低低說了些須得瞞着的話,鄭家老太爺卻忽然搖了搖頭。
那位長袖善舞的離王幕僚忽然站了起來,向上頭長長施了禮,迎着鄭家老太爺老爺們詫異的目光,從容懇切地道:“請恕在下冒昧,在下送小姐回來,並在貴府留連不去,實是因爲我家殿下囑託,想求娶鄭七小姐。”
堂上諸人皆驚,鄭老太爺正要說一聲孫女已經定親,忽想到今日發生的事,此事萬萬瞞不得人,也不能瞞人,他蒙家王族分支,家世煊赫,如何能容易媳婦清白有污,這門親事說到底,已經是不成的了。
只是離王殿下的名聲……卻也似乎不怎麼樣。
那幕僚觀察着他神色,越發誠懇地道:“我家殿下今日援救小姐,原是舉手之勞。不想救下小姐後,小姐當即觸柱自盡,我家殿下瞧着,十分心折於小姐貞烈,願意求聘小姐爲正妃。”
瞧着鄭家人神色爲難,他又上前一步,低聲道:“如今這情形,鄭蒙兩家的婚約,只怕再難締結,以鄭府家風風骨,斷然不會爲難蒙家,只是這般,鄭小姐也只剩了自盡或出家的路好走,紅顏淪落,古佛青燈,我家殿下萬分不忍小姐落至如此境地,如今誠心正意,求聘小姐,也是不願一位蘭心蕙質的剛烈女子,無辜被這濁世吞噬,這正是我家殿下一番體諒愛護之心。殿下這般有心,日後定然也不會爲此事爲難鄭小姐,鄭小姐終身有托,又免了半生悲慘,豈不是好?老太爺,那畢竟是您當眼珠子愛護長大的親孫女啊……”
最後一句話似乎終於打動了鄭老太爺,他那原本緊皺的滿臉皺紋,又緊緊地簇了簇,隨即猛地鬆開,長嘆着,對兒子們揮了揮手。
離王幕僚喜上眉梢。道一聲:“那在下告退,去向我們殿下報知喜訊,也好早日備禮請媒人,正式上門提親。”
離王幕僚匆匆去了,鄭府堂上氣氛僵硬,半晌,鄭府長房老爺,也就是鄭七小姐的父親,不安地道:“父親,此事如何說起?成親在即,如何向蒙家解說?再說這離王殿下,今日府中幕僚雖然規矩端方,但素日名聲,可實在不妥……”
“爲父豈能不知?”鄭府老太爺嘆息,“只是如今,和蒙家阿虎小子的婚約,再也不成。隱瞞着嫁過去,將來蒙家知道就是潑天大禍;不隱瞞,七丫頭死路一條,蒙家也斷然不會再娶。更棘手的是,離王殿下一力要娶七丫頭,話說到這個地步,真要拒絕,以他性子,只怕我鄭府依舊是潑天大禍,往日裡我鄭府還可以依仗士林地位,清流名聲,不畏權貴爲難,但如今他可是七丫頭的恩人,再要不近情理,鬧起來,我鄭府失了名聲也失了援助,怕是不得下場啊……”
衆人神色凜然,鄭家老太爺一聲長嘆,“去備厚禮,將此事原原本本秘密告知蒙家,退了親吧!”
衆人唏噓散去,堂下聽着的嬤嬤,急匆匆便轉身,衝進後院,將前頭男人們計議的結果,告知了後頭女眷們。
女眷們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爲難,算是絕處逢生,可是總透着那麼一股讓人不安心的味兒,鄭七小姐聽後,臉色白白的,卻沒有說什麼,哭泣也漸漸止了。
女眷們便以爲她回心轉意,想着有命總比沒命好,尋常女人遇上這事已經是絕路,如今也算峰迴路轉,甚至可以說因禍得福,想必鄭七小姐不會再尋死,便囑咐嬤嬤好生照顧,人羣散去。
鄭七小姐在窗下發了一陣呆,便說倦極要睡,丫鬟婆子伺候着鋪了牀,看着小姐和衣上牀,放下帳子,各自退去。
過了一會,院子裡漸漸安靜下來,鄭七小姐從牀上慢慢坐起。
一室黃昏殘陽金亮,她在光線中纖長明媚,卻白如石膏。美得失了生命。
她慢慢下牀,着了軟底鞋,半掀的帳簾內露出半個隆起的被窩卷兒,看上去依舊有人熟睡。
隨即她悄然步出門外,她的時間拿捏得很準,此刻大丫鬟們一般在別室整理做針線,婆子們則應該去大廚房拿晚飯,大部分傭僕都在前頭吃飯,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她悄悄出了院子,撿偏僻的路走,繞過自家經常有人來往的花園,一直走到院子西側一處看上去有些陰森的竹林邊。
竹林裡她記得有口井。很多年前有個丫鬟在此投井,之後這竹林及其附近再無人來,又靠着後牆,僻靜得很。
她進入竹林,果然看見孤零零的生了青苔的井臺,在黯淡的夕陽碎光中寒氣森森。
竹林長久沒人來,長勢茂密,身子在狹窄的竹子間縫中穿過,冰冷的竹葉劃過臉頰,邊緣鋒利,似有微痛。
然而不覺得,也不在乎,命都無所謂了,容顏又算得了什麼?
她麻木地走到井臺邊,隱約似乎聽見牆那邊有些響動,卻也不想理會,遊魂般地坐在井臺上,仔細看了看井下,有水,深幽如淵,倒映着她的臉支離破碎。
她對着後院的方向,靜靜凝視一會,忽然回頭,覺得背後似有目光凝注,然而身後只有幽篁森森,竹葉將殘陽光影剪碎。
望了一會兒,她默不作聲轉個方向,身子往井下一栽——
“咻。”
什麼東西聲音尖銳地飛來,啪啪打斷幾根竹竿,她肩膀一麻,忽然就不能動了。
身子還在向前傾,眼看要僵硬地栽進井裡,頭頂風聲掠過,一人從牆那邊躍來,快速地踏斷一地竹木,伸手扶住了她。
那人將她扶下井臺,背對井臺坐好,才伸手一拍,將她肩膀穴道拍開,皺眉問一句:“你這姑娘是怎麼了?好端端怎麼尋死?”
說着目光上下一打量,眉頭又是一皺。
鄭七小姐眼神悠悠地轉回來,纔看見面前的男子,將近三十模樣,偏瘦,偏黑,臉上有風霜之色,眼睛卻是有神,正上下打量她,眼神卻不見猥褻,隱隱有些疑惑。
尋死又尋不成,反而在這荒僻之地遇見陌生男子,她此刻最最不願遇見的就是陌生男人,一言不發起身,轉身就走。
男子跟着站起身來,並沒有拉她,看她走了幾步,忽然道:“姑娘可認得鄭七小姐?”
鄭七小姐身子一震,沒有回頭,步伐越發快了。
男子盯着她背影,目光落在她腰上青玉佩結之上,道:“聽聞鄭家書香門第,小姐同少爺一般,佩古篆文青玉飾,想必姑娘是鄭七小姐的姐妹。在下蒙虎,路過此地,從帝歌麗人堂捎來了一些薄禮,想請姑娘代爲轉交鄭七小姐。”
蒙虎說着說着,黑臉有些發紅,自己也知道這要求有點唐突,他回到蒙國,路過鄭府,心血來潮,爬牆頭想看未婚妻一眼,爬上牆頭便後悔了,這麼冒失,人家又是家教謹嚴的書香世家,莫要做孟浪之行被人家看輕了纔好,正要離去,誰知道就遇上了有人自盡,哪裡還能不管?只是此刻說起來未免臉紅,只得搓着手訕訕地道:“我知道我不該這時候拜訪鄭府,卻又想着瞧上鄭府一眼,而且麗人堂這款香薰,需要儘早使用,等我回蒙城再送過來,怕就沒了香氣,所以才……”又上前一步,懇切地道,“不知道姑娘有什麼爲難心事,總之要放開心懷纔好……”
他自報名字的時候,鄭七小姐已經霍然轉身,咬着下脣看着他,聽他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一大堆話,又兩次提到麗人堂,臉色慘變,忽然打斷他的話,顫聲道:“……蒙公子,我是鄭璇。”
“……須知千古艱難唯一死……”蒙虎還在叨叨勸說,聽見這句,不禁一怔,又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他那未婚妻,可不是單名一個“璇”字!
隨即他又反應過來,他的未婚妻,剛纔要投井自盡!
發生什麼事了?
他愕然怔在當地,心中一片茫然,身前竹翠青青,對面女子皎然如月,然而那月也是慘白的月,毫無團圓喜氣,彎彎一弦,照見的是淒涼和離別。
“爲什麼……”他喃喃地道,心中一片苦澀,鄭家的七小姐,就這麼看不上他這樣一個莽夫嗎?
他傾慕書香門第的女子,剛纔那一眼,隱隱約約便覺似有月華投於心上,因此聽見鄭璇這個名字時第一反應狂喜,然而再反應過來就是無窮的受傷。
對面的女子,幽幽地道:“想知道我爲什麼自殺嗎……那你先幫我殺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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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狀況真多,電腦又中毒了,今兒一天死機無數次,冷啓動無數次,再加上感冒了不敢開空調碼字,熱出了一身身大汗,花了一天就碼了這麼點,也不管了,直接上傳吧,再啓動一次,我擔心我得把電腦砸了。一臺電腦,嗯,幾百張月票呢。